司马黛恭敬的站在阮籍的身后,眉目低垂,瞧着自己脚上绣鞋上的花样,感叹着这花纹到底精细,只叹自己没这个手艺,耳朵却不闲着,听着眼前的阮籍的叔叔伯伯们对阮籍进行劝诫,只是多数先是长长的数落。几个年轻男子倒是没怎么说话,估计是辈分比较低的插不上话,而露出不以为然表情的有两人,一个便是当事人阮籍,此时的他虽然的站着,可却是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时不时还回头看司马黛一眼,而另外一人便是昨天晚上见面的阮咸,他唇红齿白,似笑非笑的瞥眼看着那些叔叔伯伯们,不同于阮籍散漫的站姿,他完全箕踞在地上,还时不时把玩身边的一只狗,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狗毛里找些什么,司马黛见他的样子便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想着离他远点,否则那跳蚤会跳到她的身上。
过了很久,只听阮籍从容的答了一句:“蒋济那边我已经写了《奏记》表明一切,各位叔伯也无须这般提醒嗣宗,我想叔伯无非想多一个人光耀门楣,可嗣宗无意仕途,怕要是违反各位叔伯的意志了。”他说的字字有力,从容不迫,一点犹豫也没有。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姿态无比潇洒。司马黛一时愣着没意识到阮籍已经走了,等到想要跟着他出去却被一人拦住,眼前的人显然是被阮籍刚才的话挑起了怒气,所以看到司马黛说话已经声色俱厉:“你个臭丫头从哪来?怎么会在这里?”
司马黛撇嘴看了他一眼,心想刚才怎么不问,现在想把气撒到我头上么,眉眼一挑,说了一句:“关你屁事。”神情极其傲然,说完便追阮籍去了。
直气得刚才问话的人一阵颤抖。
外面的雨下的让人颇为不耐,正是这场雨,阻断了阮籍要去广武的计划,使得他才会被叔伯逮住,可此时的他信步走在雨中,优雅万千,雨水密集,春雨虽细却极凉,滴在人身上也会觉得针扎般难受,可是阮籍却依旧从容不迫的穿行在雨中,踏着水坑一步步往一个院子走,他的神情此时更加难辨心情,仿佛那张脸上永远就是这个表情,喜怒不形于色,这人已经做到了绝佳,等到衣服湿透了他也到了那个院子,弯身走了进去。
司马黛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进入雨中,她才停住脚步,望着他一点点湿透,然后悄无声息的进入那个院子。
“那是叔母的屋子,叔叔虽然狂放不羁,可是却是极孝。”说完又意味深长的看着司马黛,仿佛在暗示司马黛应该做些什么。
司马黛偏头想了想,看也不看阮咸一眼,转身往阮籍屋里走去。
满屋冰凉,阮籍的屋里素净无比,几张案几整齐的摆在墙角,几幅书画斜挂在一边,除了一些生活用品外,便是满地的书。司马黛安静的等待着,过了一会,便听到门被推开,一股冷气传随着门被推开传进来,生生让司马黛打了一个冷噤。
阮籍似乎意料到她在,他的神情依旧,司马黛努力想寻找出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却是蛛丝马迹也无。他径直走进内室,没一回便又出来,询问的看着她。
司马黛微微一笑,尽量装作卑谦的样子:“春雨最易冻人,老爷请先沐浴,衣服已经准备好,等老爷沐浴完便可用膳。”说完还弯腰低头一鞠。
阮籍眉心一动,不置可否的进去。临去前飘来一句话:“小馒头果然贴心。”
这几日依旧细雨蒙蒙,灰沉沉的天似乎蒙了一层纱,飘忽的雨洒进窗格,淋湿了案头的诗稿,墨迹晕染开来,黑乎乎一块块,一些隐约可辨,一些完全看不出。
司马黛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忽然门一下子被踹开,唇红齿白面若春花的少年便怒气冲冲的走到她床前,一把把她拽起,沉声问道:“叔叔呢?”
司马黛摇摇头,嘀咕道:“难道没有起?”
“哪个婢女像你睡得这么晚?叔叔不见了!你这个贴身婢女怎么当的?”阮咸有点急,一下子抓住司马黛的发辫,咬牙切齿的责问道。
“不见了就不见了,又不是老大不小的人,你跟我急什么?”司马黛恨声道,脸色因发怒而涨红。
阮咸这才冷静下来,忽又瞧见司马黛由于被自己拽下床,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立刻双颊通红,转身说道:“快点把衣服穿好,我在叔叔的书房等你。”
司马黛理了理头发,又转身趴到床上,睡了过去。她从来由心由性,除了她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无法命令她。
屋内烟丝如袅,形成层层叠叠的气息,司马黛突然从床上爬起,利索的穿戴好一切,快速的准备了一下,驾起原先的那辆马车,似从未出现过一般,扬长而去。
雨势如旧,四处酝酿着缠绵悱恻的温湿之气,灰蒙蒙的烟雨下,一头老牛,一棵树,颇有一点野田归林鸟飞回的味道,司马黛停住马车,微笑的看着树下的男子,不语,雨丝有点贴着她的面刮着,使她的整张脸都有一些水汽。
终于,薄雨下,那男子含笑起身:“你终于来了。”
司马黛撇了一下头:“老爷,您下次可否挑个好时辰,我都没有睡够。”阮籍淡淡一笑,认真的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好。”
司马黛瞧他已经又湿透的衣服,水珠沿着他的下颚滴到衣服里,最终摆摆手:“您上来吧,马车里有换洗的衣服,还有姜汤,别冻着了又要让小的侍候您。”
她的话毫不客气,可是阮籍却笑了一下,钻进马车,过了一会,他探出头来:“酒呢?”
司马黛头也没有回,眼望前方,前面是一座山被雨气缭绕,郁郁葱葱,路势颇陡,到后来已经没有路了,她把马车一停,才回头道:“广武山到了,前面的路渐小,老爷,请下车。”
阮籍依旧动也不动,盯着司马黛的双眼:“酒呢?”却是一副不给酒我就不下去的姿态。
司马黛摇摇头,支着额想了半天:“没有。”
阮籍静坐了一会,才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啊……”随即整衣起身跳下马车,优雅的走上泥泞的小路。
司马黛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从马车里抽出一把伞快步赶上,她的身形尚未长足,只够得阮籍胸前的位置,却始终努力伸长着手想把伞撑到他的头上,阮籍放慢速度,却也不理她费力的撑着,只是嘴角微扬。
路途泥泞,雨中的山路格外不好走,司马黛身形一晃,却被一双手扶住,阮籍看了她一眼,便极其自然的接过伞,把她圈进自己的手臂里,娇小的身体,微凉的体温,他不禁愣住:“家里没有给你吃饱饭么?怎么这么瘦?”
司马黛摇摇头,扬起大大的微笑:“是这几天瘦的。”说完提起阮籍宽大衣袍的下摆,小心的拽住,“别给泥水脏了。”
阮籍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护着她往前走。广武山由北而南,连绵不绝,山势陡峭,峰峦叠嶂,极其壮阔,北面山脚下便是汹涌的黄河之水,西南方向便万山峥嵘,群山呈现波澜起伏的态势,这里不仅谷深坡陡,崖壁参差,而且西有成皋之险,东北有敖仓之粟,南有重镇荥阳,为古代的交通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广武山顶已经霞光满天,松声滔滔,阮籍把伞一扔,长啸而起,他的啸声如鹤摩苍天而翔,如鹰隼从高空直击而下,然后悠悠荡荡,连绵不绝。
司马黛被怔住,她听惯丝竹弦乐的清靡,听惯鼓罗弹乐的雄浑,却从未听过用最自然最原始的方式,那直击心灵深处的喧声。
“老爷,您真是风姿俊秀,魅力无边,这啸声圆浑有力,似乎要击破苍穹般,听之者无不动容,小人恐怕今晚要辗转反测了。”司马黛笑吟吟的溜须拍马。
阮籍轻哼了一声,早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恭维,转头不去看她,霞光此时更加绚丽,映衬着那头山脚人烟徐起的都城。
“你知道那是哪么?”阮籍指着由南向东北的巨壑,对着司马黛问道。
司马黛摇摇头。
“那里便是广武涧,楚汉相争的古战场。”阮籍似乎冷笑了一下,撇头看见司马黛好奇的听着,便缓缓讲道,“公元前203年,汉军趁项羽东击各地之机,出兵夺取成皋,后屯兵广武,阻楚西进。楚王项羽急忙率兵西来,亦屯兵广武,和汉军隔涧对垒,两军在此连番争夺,相持数月,最终因楚军缺粮,军心涣散,加上韩信也出兵击楚,项羽被迫与汉约和,以广武涧为界中分天下。”
他圆润的声音缓缓讲着,可是神情却极其不屑。司马黛看着他皱眉望向远处,眼神苍茫无依。
“项羽我知道,就是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司马黛笑了一下,可是连她自己都觉得,每逢阮籍出现那种无措的眼神时,她是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的,“虞兮虞兮奈若何,他是我们少女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