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像刀割般细细的割在人的脸颊上,精细的雪如白幔般一层又一层的铺满整个洛阳,放眼望去,分外苍肃,天与地的交界处白容容的一条缝,其余皆不见。积雪化水凝冰,似经历了无数的轮回,一圈一圈,压抑得人也难受起来。
司马师如同入定般静坐着,马车颠得他一晃一晃,他也如同一朵湖水中的莲花,淡定如初。外面行人少的可怜,两边的街铺也冷冷清清,三三两两开着几家,大多已经关了门,马车渐渐往城外驶去,繁华的影子更加的淡,几丝不存,反而冷清到死寂。
随着马车渐渐离城,司马黛的心越来越沉,司马师却依旧温润,超然物外似的镇定。
“大哥,这些人……”
“如果今晚再下场大雪,这些人便会冻死饿死在这里。”司马师接过她的话,顺着她掀开帘子的手望去,很多人早已经瘫软在雪地里,一些人蹒跚着往城内走去,但更多的人却是拥挤在稍微高一点的土坡上,架锅生火,直接停置安顿下来。这些人中,有小孩,有老人,有壮硕男子和妇人,毫无例外的是一个个都面有菜色。人人都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连交谈也没有,小孩已经不知道啼哭,只是缩在大人的旁边偎依着。
帘子慢慢放下,阻隔了令人动容的场面,司马师静笑看着她:“觉得如何?”
司马黛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没有想到人数这么多,情况这么糟,这已经超出她的想象范围,“朝廷不管吗?既然有这么多的难民,为什么不救济呢?”
司马师温柔的眼睛下闪过一丝悲悯:“这几年来朝廷征伐不断,再加上曹爽专政,大肆挪用府库修建房舍别院,这钱皇帝拿不出来。”
司马黛心里一个咯噔:“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吧?”这国库哪怕再亏空,这些钱恐怕还是拿的出来的吧?
司马师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微微一笑:“皇帝拿不出来,不是钱不够,而是因为有人不愿让他拿出来。纵使下面的官员有心想要安置这些人,可是朝廷不发放赈灾物资,他们也无能为力,如今把持朝政的这人不管,谁也没有办法。”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你是说曹爽?”司马黛心里透凉,这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只有两人,爹和曹爽,如今爹已经渐渐不管事了,凡事都是由曹爽一人独断,曹爽拉拢势力人人皆知,盖府建院买婢宠妃无所不为,但皇帝都是敢怒不敢言,其他人更是奈他不得。如今他几乎已经是一人独大,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阻止安顿这些百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司马师点点头,神色如常:“死的人越多,对司马家也就越不利,曹爽虽然没有弹劾二弟,但是却利用百姓来对司马家施压,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
“他以百姓的命来对付司马家?”司马黛倒抽一口冷气,语气已经冷冽,“大哥就不管吗?”
司马师皱了皱眼梢,用极其温软的语气说道:“死的人还不够多。”他的声音有点绵密,听起来如同阳光泻在湖泊上,可是司马黛听了却浑身冰冷,“什么意思?”
“我还在等,等到能把他从高位上拖下来的时机。”司马师莞尔一笑,“死的人越多,到时候分量越重。你可明白?”
司马师对着她打哑谜,司马黛摇摇头,她想不明白。
“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是对司马家不利,却也是一时的,既然百姓能被人挑唆,为什么不能再次被让人挑唆?等到他们想明白的时候,事情自然会峰回路转。到时候,被指责的人是谁可就说不准了。”司马师耐心的替她解释,“到时候,他想翻身都难。”
司马黛渐渐明白其中的关键,微微闭眼:“大哥想要扳倒曹爽就非要用这种方式吗?”
司马师摇摇头:“顺势而为罢了。”
他不杀亦不救。
“你觉得心痛是吗?”司马师温柔的摸摸她的头,“早知道又何必当初呢?如今可体味到身不由己的滋味?”
司马黛点点头,觉得异常的气闷,这些人此刻已经是司马师手里的棋子,而棋子终究是用来利用的,他们的利用价值就是死亡。
可是就算她对他们怀有同情又能怎么样,她依旧无能为力,况且如今的她也早已经踏入这个漩涡,再也无法抽身,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在勾心斗角,争权弄势,而自己也早已经卷入其中,手上染满了鲜血,如今再来谈慈悲岂不是可笑。
当初既然选择插手,如今已经没有抽身的可能。
“终究是妇人之仁。”司马师微笑的摇摇头,“你太心软。”
“大哥,他们必须要死吗?”司马黛不甘心的问了一句,望着早已经看不见的人群,试探的看着他。
“我做不了主,得看他们自己的命。”司马师合眼前只说了这么一句,随后端坐着假寐。
外面的白色不断的转换,司马黛忽然喝令停车,还没有等马车完全停下来,她早已经颤巍巍的往回跑,司马师幽幽的睁开眼睛,看着她往方才难民的营地跑去,沉下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司马黛跌跌撞撞的跑过去,衣襟有点肥大,几次要把她绊倒,但还是让她跑到了,雪开始下,司马黛望着眼前有些麻木的人群,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大喊:“都快点起来,别停在这里,快些进城去!”
先是有人一愣,转头看她,随后又漠然回过头去径自做自己的事。
“你们都听不见吗?这雪快要下大了,你们如果停在这里,会冻死在这里的!”雪渐渐落到她洁白的大衣上,发丝上,把她的声音都吸掉了。没人理她。
司马黛像一只独自徘徊的兽,无处安身。
她有点动怒,抓起其中一人躺睡在冰雪地上的人,使劲摇了摇他:“快起来,不要睡!”可是那人依旧不动。
忽然有人哼了一声:“他已经死了。”
司马黛一时没有回过身来,随即猛然放开手,吓得倒退一步,周围开始有人笑了起来,随后笑声更大,把整个旷野都震动起来。
“你们笑什么!再不离开这里,下面死的就是你们!”司马黛被他们笑的胸中似燃起火焰,恨恨的说道。
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开始有人嗤笑:“管天管地还要管老子睡觉。你个臭娘们活的不耐烦了?”
“倒是一个标致的小妞。”
“把她的那身衣服扒下来倒是可以换几口肉吃,也死无遗憾了。”
“好生呆着省点力气吧,我看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熬过。”
周围不断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似嘲笑,似无奈,司马黛握了握拳,想转身离开,却便人拉住衣摆,司马黛低头望去,只见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用脏兮兮的手拉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娘说今晚我们就是在等待着去另外一个地方,那里有馒头有烤鸡,也有热烘烘的被窝,姐姐也留下来一起等吧。”
司马黛看着他纯净毫无杂质的眼睛,心里一惊,他所说的另外一个地方不就是死么?她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这些人难道都是在等死吗?
小男孩的手冰冷,衣衫单薄,司马黛看着他发紫的嘴唇,心里异常酸涩,她把自己的厚厚披肩解下来把他团团围住,蹲下身子柔声问道:“那你娘呢?”
“娘已经睡着了,她说她要先走,等不了我了。”小男孩奶声奶气的说道,言语间异常落寞,“娘不要我了。”
“他娘早死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可是没有人笑,周围异常的安静,所有的人都只是做自己的,任雪渐渐覆盖他们的身子。
司马黛忽然站起来,暴喝:“没死的都起来!我给你们吃住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司马黛把身上的荷包拿出来,随后手一扬,荷包里全部的五铢钱都漫天撒向空中,随后一个个都掉到地上,落到那些人的脚边。司马黛接着把自己的钗子手镯珠子都解下来扔给他们,扬声大喊,“别死在这。”
“这女人疯了。”虽然有人这么说,却还是被她的举动给镇住了,就在司马黛快要失望的时候,忽然有人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司马黛看着那人,坚定的点头:“是。如果你们相信我,就跟着我走。”她说完就毫不犹疑的转身往回城的方向走。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坚定,也许是她的气势太凌烈,也许是她的言语太诱惑,渐渐的有人开始跟着她走,最后只要能站起来的,都微微颤颤的跟着她往城中走去。
青梅酒楼里的客人不多,但是安置这二三百多人还是有点太挤,所幸司马黛自己还有一个别院,这样刚刚能安置下。
从这些人口中,司马黛才知道,这场雪让他们几个村的人都衣食无着,所以才跑出来,可是沿路情况更是糟糕,无人肯接济他们,路上死了许多人,死了便埋,也不知道埋了多少,到后来便再也不管埋人了,原本是冲着洛阳而来,可是还没有到洛阳,他们便已经绝望了。朝廷不管不顾,他们也只好自生自灭。
司马黛暗暗心惊,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旦自己开了这么一道口子,这难民便会蜂拥而至,倒时自己哪里去安置他们,又有什么钱来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