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却看到床前背对着她坐着一个人,此时天已微黑,屋内透着一丝丝的光亮,小小的灯芯扑扑闪闪,司马黛动了动,微微张口:“老爷……”
阮籍猛然一震,回过身来,见她醒过来,原本深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露出一丝笑容:“你醒了?”
司马黛点点头,似是想到什么,急切切的问道:“老爷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没有事吧?孩子怎么样了?”说着掀开被子要往外走。
阮籍一把抓住她,宽言安抚:“母子俱安,叔夜正照看着呢。”
“嵇康回来了?”闻言司马黛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可是随后神情一暗,她落寞的点点头,母子俱安,嵇康也回来了,一家三口,已经没有她的事了。
阮籍看着她的脸色变化,神情一敛,随后又恢复如初:“你身子还没好,再睡一会吧。”他把她拉上床,然后不由分说的和她同躺在一起,把被子往两人身上一盖,未等司马黛说什么,他已经吹灭了蜡烛。
屋内一下子黑了,被子下,阮籍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手心的热量不断的传到她的手心,让她渐渐安下心来,方才波动的情绪慢慢稳定。
司马黛侧头看向阮籍,黑暗中的轮廓显得异常分明。司马黛眯了眯眼:“老爷,你和嵇康什么时候来的?”
阮籍转头看她,黑漆的眼珠透亮,他反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司马黛一时语塞,明显感受到被子下面,阮籍的手有点捏紧,她故作轻松的笑叹了一句:“曹爽告诉我,嵇康不在家,她挺着个大肚子正好可以让我下手,所以我就来了。”
阮籍大笑,他低低的声音在静静的屋内回响:“反而把自己弄得昏死在地上?”
司马黛点点头,又觉得他看不见,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往被子里缩了缩:“孩子肯定非常好看。只是生孩子实在太痛苦了。像是死过一回一样。”
阮籍嘴角微微翘起,却听司马黛继续说道,“当她痛苦万分的叫喊时,我只想着怎么才能帮她把孩子生下来,以为对她的恨竟一点也没有记起来。”
阮籍静静的听她说着,她说一句,他微微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随后司马黛的声音渐渐低了,最后只剩下微微的呼吸声,他才慢慢转头看她,黑暗中他的眼神复杂而温柔,过了很久,他微微支起身子,凑过头,轻轻的吻了吻她微湿的眼角。
雪已经停了,厚厚的云层一轮一轮,像是无数薄纱在水里漂浮般,慢慢的露出一轮圆月,一个人影慢慢的从司马黛的屋子边走过,随后踏着积雪往肃气十足的竹林深处走去,月光透过竹叶斑驳的洒在他的脊背上,雪白的衣袍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和他的脸色一样,有点煞人。
他漫无目的的走在竹林里,似是失了神一般,又似透着满怀的悲哀,竹林里除了他几乎没人会走,所以积雪深的足已没过他的脚踝,他一步步的走,身子有些不稳,似是踩到什么,他一下子跌倒在地,可他也不马上站起来,而是抬起头来看看竹林上空的月亮,随后慢慢的站起来,把手藏在袖子里,继续往深处走去,一步不停。
雪地里,方才他跌坐的地方,一片血红晕染开来。
第二天清晨,司马黛便梳洗好准备离开,睡了一晚,精神不少,也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从阮籍那里,司马黛才知道嵇康同他一起去了宜阳山拜访孙登,后来大雪封山,便滞留了下来,等到出来时,正好遇到来寻嵇康的仆人,这才知道曹姬打发了全部的仆人来寻他,家里竟然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等赶回来时,孩子已经出生了,母子平安。
而这些对自己已经没有意义了,嵇康早该淡出自己的世界了,只是自己痴迷不悟,如今他的孩子也有了,那么,真该断了。
她用雪水洗了洗脸,随后迎着阳光灿烂一笑,此时的她又恢复往昔那种天真而又狡黠的样子,阮籍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她迎风而立,不禁皱眉,走过去把她拉到没有风的角落,有点动怒:“你早起就是来吹风的?”
司马黛挠挠头,笑着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别生气,否则老的快。”她踮起脚,伸手探向他的鬓间,拉出一根银白的头发,猛地一拉,随后一声惊呼,“拔错了,把黑的拔下来了。”她无辜懊恼的看着面无表情的阮籍,讪笑,“下次会看清的。”
阮籍面不改色的被她生生拽掉几根头发,再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眼睛微眯,随后嘴角翘起:“下次别拔错了。”
司马黛得了他的应承,笑意盎然的对着早就候在竹屋外的两个护卫挥挥手,示意他们准备出发。却在手还没放下时,蓦然看到竹林一角,嵇康如同站立在云端的仙人一般,静静的看着她。
他浑身都透着一股极其疏离的气息,如同初次见面时那般,只是这次透着一股看透尘世的冷漠与淡然,站在五行之外,仿佛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司马黛眼睛微酸,但还是微笑着摇摇手,大踏步离开。
阮籍慢慢走到嵇康面前,这才发现他浑身都散着潮湿气,嘴唇发紫,雪白的衣服上还有零星的血渍,人还是如常的清隽,但是看人的眼神更加疏离更加傲然。
嵇康看了阮籍一眼,一句话也没有,与他擦身而过,往屋内走去。
阮籍神色如常,却是转了身往竹林外走去。洛阳
同样的竹林,阳光撒在林子里站立的两个人,在雪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司马师温柔的抚摸着被雪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竹子,感受着从竹子深处传达到指尖的凉意,他静静的听着司马昭抱怨。
“大哥,你明明知道她喜欢那个人,为什么还让她去找他?万一……”司马昭憋着一口气,“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司马师含笑的转头看他,随后摇摇头:“我不觉得她喜欢那个清冷的人。”司马师又转身,用手抠着竹林的接骨处,“她还是孩子。你明白吗?”
是孩子,所以还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迷恋,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到底倾向何处。
司马昭一愣,却听司马师继续说道:“这些东西只能自己去一点点的明白,一点点走出来,别人谁也帮不了,你不让她自己去好好认清,反而会害了她,况且她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脆弱。”
司马昭唇角微动,风刮来,吹散了他满腔的话语,最终静默无语。
“散布消息的人可都安排好了?”司马师打破沉谧的氛围,忽然说道,“如今时机已到,该是反攻的时候了。”
司马昭眼神一敛,点点头:“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不出今天傍晚,全洛阳的百姓便会知道曹爽所作所为,而阿黛所收留的人中刚好有几人曾被曹爽侵占了田地,如今正满街游走诉说曹爽的恶行。我已经秘密的派人保护他们了。”
“不用保护他们,如果曹爽要杀,便让他杀了。这样反而对我们有利。”司马师温润的含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道理曹爽是懂的,只是他任性惯了,就会做一些糊涂的事。”
“大哥是说他知道不能杀了那些散布消息的人,也杀不光,但是还是会派人去杀他们?”司马昭问道。
司马师颔首轻笑:“而且他还知道散布消息的人肯定是我们,所以你派人保护他们也没有用。有多少他就会杀多少。”
司马昭静思了一会,随后眼眸深邃:“还有一种可能。”他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会按兵不动。任流言足已覆灭他,他也会不管不顾。”
一个人只有握到了无上的权力,才会开始肆无忌惮。曹爽做事有时候很怪,几乎是很任性,他不管天下人的眼光,肆意妄为,可是他究竟图什么,谁也说不清,明明知道那对自己不利,却直往向前,丝毫不悔。
有时候司马昭觉得他只是在游戏,在以江山为戏。如同小孩子玩耍一般,任意妄为,错了便错了,不知悔改。
司马昭有那么一瞬,对他产生一股钦佩,由内心散发出来。
司马师深吸了一口竹林里的清气:“你说的也有道理。”他目光流转,“他的行事是有点超出常态,不过倒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大哥想怎么做?”司马昭眉梢微动,眯眼问道。
司马师摇摇头:“还没有想好。”他忽然微笑,“不过我答应了阿黛,会送她一件礼物。”
几天后,整个洛阳都在流传这么一句歌谣:“小皇帝,大皇帝,叔侄排排坐。冻死你,饿死他,国库建房梁。”
清冷的大街上,凡事过路的人都能听到这么一句歌谣,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歌谣里面的人是指当朝皇帝曹芳和大将军曹爽。可是传唱的人居然什么事也没有。
曹爽听过之后,反而让人把这歌谣誊录下来,含笑的摇头:“司马师找的人真不怎么样,这歌谣一点也不上口,不好背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