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贻华阳柳少府》读记

杜甫五古《贻华阳柳少府》读记

（小河西）

贻华阳柳少府

系马乔木间，问人野寺门。柳侯披衣笑，见我颜色温。

并坐石下堂，俯视大江奔。火云洗月露，绝壁上朝暾。

自非晓相访，触热生病根。南方六七月，出入异中原。

老少多暍死，汗逾水浆翻。俊才得之子，筋力不辞烦。

指挥当世事，语及戎马存。涕泪溅我裳，悲气排帝阍。

郁陶抱长策，义仗知者论。吾衰卧江汉，但愧识玙璠。

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起予幸斑白，因是托子孙。

俱客古信州，结庐依毁垣。相去四五里，径微山叶繁。

时危挹佳士，况免军旅喧。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

子壮顾我伤，我欢兼泪痕。余生如过鸟，故里今空村。

此诗作于永泰二年（766），时杜甫客居夔州。华阳：成都府属县。《元和郡县图志》卷31成都府：“华阳县，…贞观十七年分蜀县置。乾元元年改为华阳县，华阳本蜀国之号，因以为名。”少府：县尉别名。《云麓漫钞》卷2（宋-赵彦卫）：“唐人则以明府称县令。…既称令为明府，尉遂曰少府。”柳少府，名不详。

系马乔木间，问人野寺门。柳侯披衣笑，见我颜色温。

并坐石下堂，俯视大江奔。火云洗月露，绝壁上朝暾。

朝暾（tūn）：初升的太阳。《石门新营…》（南朝宋-谢灵运）：“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潼关…》（唐-岑参）：“卷帘见西岳，仙掌明朝暾。”

火云：红云。《锦带书十二月启》（梁-萧统）：“冻雨洗梅树之中，火云烧桂林之上。”《苦热行》（唐-王维）：“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大意：俺系马在乔木之间，向人询问山寺之门。（柳或住在野寺附近。）柳侯披着衣服笑着迎来，见到俺时面容温和。俺俩并坐在石下的堂上，俯视大江奔流。月下的露水洗出火红的云彩，朝霞冉冉升上绝壁。（火云二句倒装。）

自非晓相访，触热生病根。南方六七月，出入异中原。

老少多暍死，汗逾水浆翻。俊才得之子，筋力不辞烦。

自非：若非。《咏怀》（魏-阮籍）：“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同诸公登慈恩寺塔》（杜甫）：“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触热：冒着炎热。《博徒论》（汉-崔駰）：“子触热耕耘，背上生盐。”《送高三十五书记》（杜甫）：“借问今何官，触热向武威？”《信行远修水筒》（杜甫）：“触热藉子修，通流与厨会。”

暍：中暑。《汉书-武帝纪》：“民多暍死。”

水浆：《世说新语-言语》：“钟毓（yù）、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yáo）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慄慄，汗不敢出。’”

之子：此人。《桃夭》（诗经）：“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悼亡诗》（晋-潘岳）：“之子归穷泉，重壤永休隔。”《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唐-孟浩然）：“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迳。”

大意：如果不是早上来访，就得冒着炎热可能引发旧病。南方的六月七月，出门来往与中原不同。有不少老人孩子中暑而死，汗水比得过翻腾的热汤。得以见到你这样的俊才，俺不怕身体劳累天气烦热。

指挥当世事，语及戎马存。涕泪溅衣裳，悲风排帝阍。

郁陶抱长策，义仗知者论。

指挥：以手或手持物挥动示意。《搜神记》卷1（晋-干宝）：“光在松树上拊（fǔ）手指挥嗤笑之。”《题璿公山池》（唐-李颀）：“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

排：推开。《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十余日，（樊）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

帝阍：掌管天门的人；天门；宫门。《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帝，谓天帝也；阍，主门者。”《甘泉赋》（汉-扬雄）：“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夏初与侯补阙有约…》（前蜀-韦庄）：“本约同来谒帝阍，忽随川浪去东奔。”

郁陶：《尚书-五子之歌》：“郁陶乎予心。”孔传：“郁陶，言哀思也。”陆德明释文：“郁陶，忧思也。”《九辩》（宋玉）：“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王逸注：“愤念蓄积盈胸臆也。”《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唐-陈子昂）：“郁陶增思，寤寐永叹。”

长策：良策。《过秦论上》（汉-贾谊）：“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北齐书-王琳传》：“吴兵甚锐，宜长策制之。”

义仗：仗义。主持正义；讲义气。《汉书-贾谊传》：“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讬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荐处士李源表》（唐-李德裕）：“自天宝之后，俗尚浮华士罕仗义人怀苟免。”

大意：指点当前之大事，谈到在战乱中得以幸存。眼泪沾湿衣裳，像凄凉的寒风推开天门。忧思之中心怀良策，义正辞严与知友交心。

吾衰卧江汉，但愧识玙璠。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

起予幸斑白，因是托子孙。

江汉：指夔州。夔州属荆南节度使范围。长江、汉水皆经流其境。

玙璠：美玉；喻品德高洁者。《左传》定公五年：“季平子行东野还未至，丙申卒于房，阳虎将以玙璠敛。”杜预注：“玙璠，美玉，君所佩。”《赠徐干》（魏-曹植）：“亮怀玙璠美，积久德愈宣。”《赠蜀僧闾邱师兄》（唐-杜甫）：“斯文散都邑，高价越玙璠。”

小技：自谦。《后汉书-杨震传》卷54：“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宿州次韵刘泾》（宋-苏轼）：“晚觉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贵有危机。”

起予：启发自己。《论语-八佾（yì）》：“子曰：'起予者，（卜）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何晏集解引包咸曰：“孔子言子夏能发明我意，可与共言《诗》。”（卜商字子夏。）《送告八从军》（唐-孟浩然）：“好勇方过我，多才便起予。”

因是：因此。托子孙：《世说新语-识鉴》：“恨吾老矣，不见君富贵，当以子孙相累。”

大意：俺衰老之人病卧夔州，很惭愧认识你这样的才俊。写诗作文乃雕虫小技，于“大道”而言并非多么重要。俺年老时有幸受到你的启发，因此愿将子孙托付与你。（“起予幸斑白”倒装。）

俱客古信州，结庐依毁垣。相去四五里，径微山叶繁。

时危挹佳士，况免军旅喧。

古信州：夔州。《旧唐书-地理志》：“夔州下。隋巴东郡。武德元年，改为信州。…二年，…又改信州为夔州。”

结庐：建宅。《饮酒》（东晋-陶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杜鹃》（杜甫）：“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

挹(yì)：舀；酌。《珠丛》：“凡以器斟酌于水谓之挹。”《荀子-宥坐》：“弟子挹水而注之。”注:“酌也。”《代边居行》（南朝宋-鲍照）：“不如一亩中，高会挹清浆。”

大意：咱俩都客居夔州，也都在废弃的城垣旁建宅。相距也就四五里地，连通的山径上枝多叶繁。时局危殆时能与佳士共斟，还免去了幕府中军旅的闹喧。

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子壮顾我伤，我欢兼泪痕。

余生如过鸟，故里今空村。

赵女：赵地美女；泛指美女。《为范尚书让吏部封侯第一表》（梁-任昉）：“虽室无赵女，而门多好事。”《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唐-李白）：“赵女长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娇红烛。”

秦人盆：咏欢乐庆贺之典。《汉书-杨恽传》：“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东汉应劭注：“缶，瓦器也，秦人击之以节歌。”唐颜师古注：“缶即今之盆类也。”

过鸟：《杂诗》（晋-张协）：“人生瀛海内，忽如鸟过目。”

大意：喝醉了随着美女跳舞，唱歌击鼓还可敲打“秦人盆”。身体壮实的你回头望着衰老的俺在悲伤，俺是一边欢娱脸上还有泪痕。余生就像鸟儿从眼前飞过一样短暂，俺老家至今还是空村。

这是一诗访问柳少府的赠诗。就诗意看，很可能二人在成都相识。杜甫于永泰元年（765）初从严武幕府辞职。柳或是在崔旰之乱时逃离成都。二人到夔州成了邻居。全诗40句。首8句写晓访柳宅。柳宅在江边寺旁。时间正值朝霞升起。接着8句写晓访原因。南方天热，自己又有旧病。只好一大早来访问。再12句写二人聊天。柳评点“当世事”，也说到战乱中幸存的经历。说得“涕泪溅我衣”，像是寒风吹开门。悲伤之中也有“长策”，义正词严只能对“知者论”。你说俺诗文好，那只是雕虫小技。有幸年老时受你启发，因之俺想向你托付子孙。末12句写夔州客居为邻及感受。一方面，咱俩夔州为邻来往方便。可相伴共饮歌舞击盆，还免去幕府中军旅之烦。另一方面，俺年老体衰，余生短暂，无法回到故乡，欢娱之中“兼泪痕”。（末4句真情苦语十分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