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康雍乾盛世《红楼梦》——有一种挑衅，叫“周瑞家的送宫花”

文本快读（熟悉的朋友可跳过）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迎春的丫头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盅…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顽笑…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可戴在那里？”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傅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傅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傅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他“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纷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他女儿听如此说，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的你这样了。”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戏。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说：“什么花？拿来给我。”一 面早伸手接过来了…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文本解读

本回这一节，主要讲了周瑞家的送宫花。通过周瑞家的送花路线，让读者了解到贾母确实把宝黛的待遇放在同等规格，并且有意培养宝黛的感情。三春被挪到了王夫人房后的三间抱厦内，由李纨陪护。而宝黛则由贾母亲自监护。贾母的偏爱对黛玉来说是幸也是不幸，这让黛玉成了众人嫉妒的招黑体质。

周瑞家的将宫花顺道先送给三春，由于她是王夫人的陪房，所以正在下棋的迎春和探春止棋欠身道谢，这既显示了大家礼仪规范，也是寄养的迎春和庶出的探春对王夫人权威的尊重。

随后，周瑞家的再将宫花送给惜春时，态度是漫不经心的。她没有和惜春多说一句话，倒是向和惜春顽耍的智能儿打听她师傅以及月例发放的事。这按理不是她的职责范围，只能说作为王夫人的心腹，她对贾府的事很上心，以便巩固自己的利益。谁能想到，年幼的惜春说出家的玩笑话后来一语成谶。不仅如此，惜春也插话询问各处家庙月例发放归谁管理。可见贾府的这个架子摊得实在太大，负担太重，“机构臃肿”，家庙都有很多处。而惜春虽然年幼，但她对家事还是关心的。

按理，接下来周瑞家的应该给黛玉送花了。但她可能是为了“顺道”，又或者出于对凤姐的迎奉，又或许她想与凤姐聊聊宝钗的“那种病”，试探凤姐的反应吧。所以她先给凤姐送花。但这种送花顺序虽然从空间上来说确实“顺道”，但却显然不符合礼仪常规（未出阁的小姐比媳妇尊贵，何况是作为尊客的小姐林黛玉），更不符合贾府的最高领导贾母对黛玉在贾府的定位。周瑞家的万万没想到碰上了凤姐和贾琏正在香艳午休，并且这个午休的时间超长延时。金瓶写床戏有多么露骨，红楼写床戏就有多么含蓄。平儿接到花后，自作主张替凤姐派彩明给秦可卿送去两枝，可见平儿和凤姐的主仆关系的默契程度，俨然是凤姐的左膀右臂和心腹之人。

最后，周瑞家的在去给黛玉送花的途中碰到了她的女儿。对于女儿说她老公冷子兴惹下官司的事，周瑞家的不以为然，觉得不过就是随便求王夫人或凤姐一句话的事。可见贾府里王家的娘儿们一贯的弄权枉法，连陪嫁的得势奴才也如此嚣张跋扈，视王朝的律法公器为无物，以致后来，凤姐肆无忌惮犯下弄权铁槛寺，逼死一对有情鸳鸯，以及设计逼死尤二姐、大肆放高利贷等罪行。

当周瑞家的终于来到黛玉房间时，黛玉却在宝玉房间和他玩解九连环的游戏呢。此时的宝黛还在贾母的庇护宠爱下，拒绝长大，享受着他们青梅竹马的纯真时光。此时的他们只是觉得彼此是最佳搭档的玩伴，却尚未意识到他们已被当作了一群成年人权力斗争的靶子。

周瑞家的实在太阴险狡诈了，估计是看到宝黛又亲密无间在一起玩心中不忿吧，进来就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带。”这句话看似寻常，设身处地细品却非常刺耳，确有种挑衅的味道。薛家拖家带口赖在贾府不走，却被周瑞家的捧上天，替薛家送点小玩意礼物，周瑞家的语气也整得如此高调，林黛玉何曾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过？况且周瑞家的在其他几处也只是送花，并没说“带”字。一向体贴功夫了得的宝玉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了，马上打圆场接过花和话茬。敏感的黛玉听到此话，既然是薛姨妈巴巴的着周瑞家的送花给她戴，那么她问出那句：“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就再正常不过了，基本属于冰雪聪明的她的本能反应。黛玉一生，唯求“真情”二字。

然而周瑞家的不顾宝玉打圆场，继续挑衅：“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心无城府的黛玉在周瑞家的这种挑衅下，忍不住还击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对于黛玉这种“使性子”的话，“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这种爱理不理，看似谦卑实则倨傲的沉默更是对黛玉的严重挑衅和无声轻视。

黛玉之所以说出这样“小性子”的话，想必类似的事情没有少发生。那就是在贾府里，王夫人派系的人一贯对贾母阳奉阴违，总是背着贾母轻慢黛玉，擅自降低贾母对黛玉的定位规格。也可以说周瑞家的是故意刺激黛玉“失态”，以便于她们散步传播黛玉“尖酸刻薄”、“爱使性子”等，让黛玉被宝钗比下去。久而久之，黛玉就被以讹传讹贴上了只会“小气爱哭”的标签和形成了“不宜室宜家”的人设。而此时的黛玉只是一个被贾母宠上天的孩子，她又怎么能够对付王氏派系以及整个府邸所有对贾母不满的人和嫉妒宝玉的人等群体形成的围攻？

还是宝玉体贴黛玉呀，他还在打圆场缓解现场的紧张气氛，又继续和周瑞的搭讪。当着周瑞家的对薛姨妈和宝钗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周瑞家的顺势抛出宝钗的“病情”，宝玉为了不拂薛家的面子，又为了安抚黛玉，就特别强调“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强调宝黛合体。不得不说，宝玉的体贴功夫真的是天上人间仅此一人。这如何不让林黛玉后来用整个生命来爱他？

周瑞家的送宫花，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仅成功地刺激了黛玉“失态”，便于他们别有用心地传播黛玉的负面形象，也顺势将宝钗的“那种病”透露出来。“金玉良缘”的惊天谎言呼之欲出。

周瑞家的送宫花，表面看贾府一片祥和：迎春和探春在下棋，惜春在和家庙的尼姑智能儿玩耍，凤姐在和贾琏香艳午休，宝黛在玩解九连环游戏。然而这个府邸入不敷出的隐患、张扬跋扈的腐朽和白热化的内部斗争已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