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甜白:低调奢华的权力之美
永乐四年(1406)十月丁未,回回首领结牙思向明成祖朱棣奉上精心准备的宝物——一只玲珑莹润的玉碗。不料,皇帝很快把玉碗退了回来。结牙思忐忑不安,不知究竟哪里出错了。后来,朱棣对尚书郑赐说出了真相:“朕朝夕所用中国磁器,洁素莹然,甚适于心,不必此也。”
朱棣真正喜爱并朝夕陈设赏玩的,是“洁素莹然”的中国瓷器。600余年后的2017年,位于中国台湾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就以“适于心:明代永乐皇帝的瓷器”为题,举办了永乐朝的瓷器特展。青花瓷、红釉瓷色彩鲜艳、重器连连,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真正让永乐皇帝“适于心”的甜白釉瓷器。
▲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明永乐甜白莲花纹梅瓶。其短颈丰肩,敛腹下收,釉色莹白如脂,在光的映照下,花纹若隐若现。由于釉色细润,望之有一种甜美的感受,与白砂糖给人的感受类似,故名“甜白”。
粉饰皇权的色彩
据台北故宫博物院官网显示,其院藏有近250件永乐甜白,在数量上“碾压”了永乐朝青花、红釉瓷等其他类型的瓷器。
这不得不令人回想起1982年,江西景德镇珠山之南,修路工人发现泥土中夹杂着许多碎瓷片。尘封许久的明清御窑厂遗址,就这样重现天日。据发掘报告显示,在永乐前期的地层中,98%以上的出土物,都是白瓷碎片。永乐皇帝对甜白釉瓷器的疯狂迷恋,由此被全面证实。
众所周知,朱棣的皇位,是以武力手段从侄儿朱允炆手中所夺,面临着强烈的合法性危机。为堵住悠悠众口,他拼命表现自己的孝道,在当时的帝都南京,敕建了一座大报恩寺塔,表达对父母的哀思。塔为九层,塔身均以白瓷贴面。此外,他还举办了两场规模宏大的法会,为朱元璋和马皇后祈祷冥福。为此,他特意下令,让景德镇御窑烧制了一大批白釉瓷器。
▲ 图为永乐甜白云龙纹高足碗,乍一看,似乎是素面无纹,但在灯光照耀下,龙鳞龙爪却清晰可见,透出皇权的威严。
无论是报恩塔还是法会,朱棣都用到了大量白瓷。因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白色表达“孝”和“哀”。朱棣用白瓷表现自己的“忠孝”,以冲淡武力夺权的血腥味,可谓用心良苦。政治的需要,或许是永乐前期大量生产白瓷的动因之一。
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着两件永乐甜白釉锥拱双云龙纹碗,撇口、深弧腹、圈足,洁白细腻、光滑透薄。其内底还刻划着“永乐年制”四字双行款。永乐大帝“强势冠名”,让这小巧精致的撇口碗,成为永乐朝甜白釉瓷器断代的标准器。
不仅这两只碗,在永乐甜白釉高足杯(碗)等瓷器上,也经常能看到这种署名。而在瓷器上署四字年号款识,是永乐皇帝“推广”的,可见他对这些出自御窑厂的精美甜白釉,是多么的热爱。
▲ 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所藏另一件梅瓶,通体素白无纹,仅以青花料书写“内府”二字。
永乐甜白瓷中,日常用器极多,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收藏更是以宫廷日常用器中的传世精品为特色,各式造型的碗、盘、瓶等十分丰富。而甜白釉瓷器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使用,又透露出永乐对它们的真心喜爱。只有真的欣赏,才会日日把玩。赫赫武功的永乐大帝,对瓷器的爱好,可谓是文人口味“小清新”。
炼成“甜白”的秘密
在中国瓷器史上,白瓷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而这又与中国传统的玉崇拜有关。瓷器与玉器,在色泽和质感方面颇有相通之处。明人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指出,“凡玉,唯白与绿两色”。无独有偶,青瓷和白瓷,也一直是古代文人崇尚的两种瓷器。不过,与青瓷早早出现不同,要烧制出白瓷,却面临着更大的技术难题。
欲获得胎质洁白、釉色纯净的白瓷,关键在于将釉料、胎料中的氧化铁含量降到百分之一以下,即去除能够呈色的金属氧化物尤其是氧化铁。可氧化铁偏偏普遍存在于各种瓷石和瓷土中,因此需要更高的原料选择、提纯和烧成技术。
目前学术界比较主流的观点是,白瓷烧造技术诞生于北朝时期,至隋代才基本成熟,此后,唐代邢窑、北宋定窑等生产的白瓷、元朝景德镇烧造的卵白釉瓷等,缔造了白瓷史上一个又一个的辉煌。
▲ 甜白四季花卉纹双系盖罐。
不过中国古代白瓷的巅峰之作,当属明代的甜白釉瓷器。它如白糖般细润,望之给人一种“甜美”的感受。“甜白”二字,即是对其特殊的褒奖。而这种质感,又与那层独特的釉息息相关。
学者张福康曾对其化学成分进行测试,发现:“永乐甜白釉中存在大量固体微粒,其中大部分是残留石英、云母残骸及钙长石,这些固体微粒在数量上要比(元代)枢府窑卵白釉明显较多。除此之外,永乐甜白釉中还存在较多量的小气泡,大量固体微粒和气泡的存在,使入射光产生强烈散射。明永乐甜白釉具有比枢府窑卵白釉更加明显的乳浊感,其原因就在于此。”
甜白釉瓷器中薄胎、厚胎均有,只是薄胎的美感更为世人追捧。而要获得薄胎的效果,则需要复杂的工艺:瓷石加高岭土配出的原料,需有极好的成型稳定性,避免做到很薄时出现散架、破裂之类的状况。此外,薄胎也不是在陶车上就能拉坯出来,需要在拉坯之后,晾干到一定程度,再将胎体细细修刮,刮到理想的厚度,此后再经过烧制、施釉等一系列工艺方成。
▲ 图为永乐甜白玉壶春瓶,该器型在永乐甜白中比较少见,其颈部修长,器表隐约可见花纹,但由于釉层包覆,难以清楚辨识。
严苛的原料要求,复杂的工艺技术,让甜白釉瓷器的烧制,成为一件风险极高之事。稍有瑕疵的均被打碎,就地掩埋,只有接近完美的作品,方得呈送到皇帝跟前。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甜白釉瓷器,选择的是精品中的精品。
比如一件玉壶春瓶,撇口,竖颈,溜肩,垂腹,造型比例令人叫绝,恰如一位亭亭玉立的纯洁少女。这种创烧于隋代的器物,乃盛酒、斟酒之器,在白瓷中很少见。永乐甜白釉玉壶春瓶,就更是珍贵。又如一件竹节把壶,短颈圆肩鼓腹,煞是可爱。有如竹节的环形手柄,又平添了几分自然雅趣。这是目前唯一能见到的永乐甜白釉竹节把壶,可谓“孤品”。
若隐若现的权力符号
永乐六年(1408)正月初一,全国上下笼罩在新春的喜悦之中。对于明成祖朱棣来说,这一天要完成的事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为去年新封的“大宝法王”赏赐厚礼。
朱棣十分看重与西藏上层僧侣的交往。大宝法王,即是他对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活佛噶玛巴·德新谢巴(《明史》称作哈立麻)的加封,也是明朝对西藏藏传佛教领袖的最高封号。
对于这样一位重要人物,究竟赏赐什么好呢?从今天存世的“致如来大宝法王书及赏单”中,可以看到如下信息:“……白磁八吉祥茶瓶三个,银索全;白磁茶钟九个,红油斜皮骰手全,五龙五个,双龙四个……”朱棣挚爱的素白瓷器,成为赏赐的亮点,这与一代高僧的身份倒也相配。其中特意提到的瓷器纹饰,有五龙、双龙等。无独有偶,台北故宫博物院正好收藏着这样的五龙、双龙纹甜白釉瓷器,成为这一记载的生动印证。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永乐甜白瓷珍品中,有一类造型独特的双耳扁壶。扁圆的腹部颇有些憨态,口则比较细长。一种口如葫芦,颈腹间附有对称弧形绶带耳。另一种双耳则呈如意形。无论是葫芦还是如意,都颇有中国意趣。只是这整体的形态,却不属于中国的传统造型,反倒与西亚阿拉伯黄铜器中的铜扁壶十分相似。
▲ 图为1300年左右生产的叙利亚玻璃瓶(供图/TPG),上有镀金和珐琅装饰。它是穆斯林朝觐用器,扁平形状,上有两环,可将其固定在腰带上。奥地利维也纳 教堂博物馆藏 下图中的永乐甜白葫芦形绶带耳扁壶与其造型十分相似,可见伊斯兰艺术对甜白釉瓷器的强烈影响。
这种扁壶是伊斯兰教徒朝觐时随身携带的盛水器,非常适应伊斯兰国家干旱的地理环境,其中扁瓶和双耳的设计,均是为了方便携带。再看博物院所藏的另一款永乐甜白釉锥拱四季花卉纹莲子碗,外壁饰有匀称分布的花瓣纹,外口沿处又有一圈回纹,二者中间有留白。有学者认为,这样的纹饰组合与布局,借鉴过中东器皿的风格。
永乐朝瓷器中的伊斯兰风,不止于此。若我们把目光从甜白釉瓷器身上暂时挪开,来看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永乐青花瓷,会发现这种影响更为明显,除了双耳扁壶,大背壶、天球瓶等器型,均受到了伊斯兰文化的影响。
可以说,永乐一朝的瓷器异域风“含量很高”。学者马文宽认为,明代至少19种瓷器造型受到了伊斯兰金属器、陶器和玻璃器的影响。其背后的原因不难理解。明初,对于广袤的海上世界,大明王朝实行了“双面政策”,一方面禁止民间进行海上贸易,一方面却砸钱砸人,大力发展官方朝贡贸易。著名的郑和下西洋,就始于永乐一朝。此外,外交使者陈诚也奉成祖之命,三次出访西域帖木儿帝国。帖木儿帝国和“西洋”中的许多国家,均以伊斯兰教为信仰。
在你来我往的交往中,文化的互相影响必然不断深入,瓷器又是朝贡赏赐和贸易的一个大宗,基于“受众”考虑,把瓷器做得带有伊斯兰风情,就在情理之中了。
青花瓷是赏赐和外销的主力,异域风格十分突出,而甜白釉瓷器也受到了这股风潮的“强烈波及”。陶瓷考古专家刘新园认为,仅永乐时期的白釉瓷器,就有九种是仿伊斯兰器型的。
▲ 甜白三系竹节把壶。
不过,台北故宫博物院所收藏的甜白釉瓷器,多为日常所用器皿,类型上并不全面。若把目光扩及内陆,则可看到这种影响更广泛的面相。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景德镇御窑厂遗址出土的几件造型奇特的永乐甜白釉瓷器,如鸡心扁执壶、方流执壶、鸡心扁瓶、八方烛台、束腰器座等,都具有明显的伊斯兰风格,而且几乎件件是孤品。
其中一件三壶连通器,口如杯,杯底作花形筛孔,三个扁管分别与三个球状器皿相连,数起来竟有六层,器型堪称复杂奇特。只是对于这类连通器究竟是作何所用,是清真寺的供器还是有别的用途,却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2002年到2004年,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等对景德镇御窑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发掘,结果发现出土瓷器中,永乐时期以釉里红和红釉瓷器为主,这与20世纪80年代末的发掘报告有些矛盾。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刘伟先生则指出,这其实是有一个“时间差”在里面。永乐早期,白釉确实备受推崇,而红釉则后来居上,在后期数量猛增。
▲ 图为永乐青花穿莲龙纹天球瓶,纹饰雄伟精致,青花鲜艳浓重,因形似天上星球而得名,属于永乐官窑的创新器型,有学者认为其受到伊斯兰器型的影响。
时移世易,这时的朱棣,早已不是那个“非法夺权”后惴惴不安的皇帝,而是创造了永乐盛世的一代帝王。他也“浪子回头”,暂时放下了自己私爱的“白”,换上了父亲为大明王朝钦定的“红”。那是权力的色彩,是以“朱”为姓的大明帝王江山永固的最佳象征。
来源:《中华遗产》2023年03期《永乐甜白》(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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