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葬的南朝:残碑沐雨,石兽嘶风
1934年,侨寓南京的学者朱偰在栖霞山狮子冲与一只石麒麟不期而遇。
朱偰见这只石麒麟雕刻精美,仿佛腾空欲飞,不禁赞叹古人的艺术。回家后,朱偰再三考证,认为这只石兽可能是宋文帝长宁陵之物。
长宁陵石兽是当年宋孝武帝为了孝敬父亲宋文帝,专门从襄阳弄来的,此后南朝诸陵石兽都以此为范本,堪称南朝石刻中的精品。
南齐时,齐武帝萧赜有一次到弟弟萧嶷家串门,发现前朝长宁陵的神道竟从萧嶷家门口的道路穿过,觉得很不吉利。齐武帝对弟弟吐槽说:“我感觉像是到别人的墓中探访一样。”随后,齐武帝下令将长宁陵神道上的表阙、石兽等移到一个叫东岗的地方。
时隔一千多年,石兽仍在默默地守望着刘宋帝陵。
上世纪30年代,宋文帝长宁陵石麒麟。图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
作为历史学家朱希祖之子,朱偰自幼精研文史,后又出国留学,亲眼看到许多中国文物被掠夺到国外展览,为此心痛不已。
此后三年,朱偰通过实地调查南朝帝陵,著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等书。身处动乱年代,朱偰不知道,这些民族瑰宝能否留存下来,他发出呼吁:
“然则吾人对于先民伟大之遗迹,吾国艺术史上之仅存硕果,又岂可任其风雨飘零,霜雪剥蚀,而同归于湮没耶?”
南北朝纷纷扰扰一百多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分裂时期。其中,南方的宋、齐、梁、陈,四个王朝兴衰更替,涌现出了多个极具代表性的帝王。他们或气吞万里,或运筹帷幄,或残暴不仁,或昏庸无能,无论生前多么风光,最后都化为尘土。
历经沧海桑田,南朝建筑早已消失殆尽,甚至连帝陵都被夷为平地,唯有陵前石兽坐看云起云落。
宋:残暴的欢愉
清朝文人袁枚曾经到江苏寻访南朝帝陵,作诗道:“君不见,南朝二十余陵尽建康,东青无树烟茫茫。”
南朝帝陵集中分布于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周边,其中,宋陵、陈陵主要分布于今南京市,齐陵、梁陵在今丹阳市,这与四个王朝的历史背景息息相关。
这些帝陵多在大道之旁、低隰之地。建造地宫时,先向下挖一个比墓室大的墓坑,为了避免南方雨水天气造成内陷塌方,在这个墓坑砌好排水沟,铺好地板砖,确保墓坑内不会遭到雨水、泥土的冲击。
但从目前已发掘的南朝帝陵来看,陵墓内部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乃至尸骨不存,棺椁不见。有学者认为,这除了地形、气候的因素,应该也与朝代更替频繁的动荡局势有关。
相比一塌糊涂的墓室,南朝帝陵神道上的石兽跨越一千多年的岁月,依然气势雄伟。
所谓神道,是指修建于帝陵前方的道路,古人上陵祭奠时便是沿着这条长长的道路徐徐而行,两旁一般置有石兽、石柱、石碑等。
自从东汉末年曹操以天下凋敝为由发布“薄葬令”后,魏晋帝王兴起了薄葬的风气,皆不立石兽、碑表。但南朝在继承曹魏以来所实行的陵寝制度之外,又恢复部分两汉时的旧制,于是在神道两旁雕刻石兽,镇守陵墓。
这些石兽采用立体圆雕手法,被雕刻成“麒麟”(骐驎)、“天禄”、“辟邪”等瑞兽,高耸挺拔,造型各异,风格上承汉晋,下启隋唐,充满庄重而神秘的色彩。
南朝帝陵石兽中,年代最早的是南京东郊麒麟铺的一对,距今1600年左右。有学者认为,这对石麒麟出自宋武帝刘裕的初宁陵。
宋武帝刘裕画像。图源:网络
宋武帝刘裕是白手起家的寒门子弟(有学者称为“次等士族”),其祖上于永嘉南渡后迁居京口。
早年的刘裕家境贫寒,取个小名叫“寄奴”,一听就知道过的是苦日子,他沦落到卖草鞋为生的地步,还迷上一种叫“樗蒲”的赌博,跟一名东晋官员赌钱,欠了人家一笔赌债,却无力偿还,被人用绳子绑在马桩上。
当时,只有琅玡王氏的王谧对刘裕另眼相待。王谧看到刘裕受辱,请债主把他给放了,还替他还上赌债。王谧慧眼识人,对当时名声不扬的刘裕说:“卿当为一代英雄。”
后来,刘裕加入发源于京口一带的北府兵,开启了自己的逆袭之路。
他凭借自己的军事天赋,先后参与平定孙恩起义、桓玄之乱的战争,由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将成长为权倾朝野的东晋权臣,最后夺过了皇位,建立刘宋,成为开创南朝历史的一代英主。
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用寥寥几笔描绘了刘裕波澜壮阔的一生: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刘裕登上帝位后,也如历史上许多帝王一样迷信堪舆之学,在考虑自己的身后事时曾打算还葬老家,但他任命的占墓者通过灵龟卜筮,纷纷劝他在建康营建陵墓。于是,刘裕晚年下诏,“留葬建邺(即建康,今南京)”,放弃了死后还乡的念想。
永初三年(422年),刘裕去世,葬在建康东北蒋山(钟山、紫金山)附近。此后,初宁陵多次被盗,破坏严重,唯有陵前石兽长存,此地遂命名为麒麟铺。
1915年,宋武帝初宁陵石麒麟。图源:网络
辛弃疾在词中称赞了宋武帝刘裕的功业,随后又批评了另一个南朝皇帝,写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元嘉”,是刘裕之子宋文帝刘义隆的年号。这位长宁陵的墓主死去多年后,神道上的石兽、表阙被齐武帝嫌碍事搬到别处,而其生前也是褒贬不一。
刘裕去世后,原本由17岁的太子刘义符继承皇位,但不久后,几名顾命大臣将其废掉,改立更年少的刘义隆为帝。据史书记载,被废的刘义符是个奇葩,老大个人了还童心未泯,整天不务正业,这才引起朝臣不满。
与哥哥相比,刘义隆倒是个聪明仁厚的君主,他在位期间,屡屡下诏减免赋税,大力劝课农桑,开创了“元嘉之治”,这是南北朝时期少有的治世。
但是,取得一系列政绩后,宋文帝在军事上犯糊涂了,他低估北魏的军事实力,贸然发动北伐,不仅没有建立封狼居胥的赫赫战功,还使北魏大军饮马长江,险些攻到建康。
北伐失败后,宋文帝的地位一落千丈,史家评价道:“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
元嘉三十年(453年),由于与太子刘劭的矛盾加剧,刘义隆被太子所弑,这个曾经开创治世、统治刘宋三十年之久的皇帝,惨死在了亲生儿子手中。
宋文帝陵墓原有高大封土,如今早已被平毁,其陵前石兽也被迁走,直到上世纪30年代,朱偰在栖霞山狮子冲邂逅了疑为长宁陵遗物的石麒麟。
在今南京西南的岩山上,埋葬着另一个刘宋皇帝——宋孝武帝刘骏。
刘劭杀死父亲宋文帝后自立为帝,却来不及享受胜利的果实,就被弟弟刘骏赶下台。
刘骏起兵夺位,当上皇帝后爱猜忌,动不动就诛杀可能威胁皇位的皇亲国戚,开了刘宋杀宗室的坏头。
宋孝武帝刘骏的六弟竟陵王刘诞为了保命,不得不铤而走险,在广陵(今江苏扬州)起兵叛变。宋孝武帝镇压叛乱后,竟然下令要将广陵城内的军民全部斩杀,即便有将领上书力谏,他也只是赦免了身高不足五尺的男子,并将城中女子犒赏军士,其余悉数处死,死者的尸体被堆成“京观”(古时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而成的高冢)。
当时,南朝的百姓用一首歌谣来讽刺刘宋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惨剧:“遥望建康城,江水逆流萦。前见子杀父,后见弟杀兄。”
宋孝武帝死后,他的兄弟和大臣们估计都长舒一口气。
但是,宋孝武帝开启的梦魇为刘宋之后的历史笼罩了一层阴霾。其子刘子业在位时,为了巩固帝位,把年长的叔父们软禁在宫中。湘东王刘彧身材最为肥胖,刘子业就称他为“猪王”;另一个叔叔山阳王刘休祐,估计长得贼眉鼠眼,就称为“贼王”;还有个东海王刘祎看起来呆头愣脑,就叫“驴王”。
刘子业还没玩够,又用木槽盛饭,在地上挖个坑,让他叔叔刘彧光着身子趴在坑里,像牲畜一样去槽中吃食,以此戏笑为乐。刘彧为了活命,只能忍受屈辱。
出来混,迟早要还。景和元年冬(466年),多次受辱的刘彧终于忍无可忍,他借着受困京城的便利,与刘子业的近卫侍从密谋,伺机弑君,控制了建康,自立为帝,史称宋明帝。
宋明帝刘彧的高宁陵在今南京的郭家山,原来保留着3米高的封土,地面上的石刻却已经不知被搬到哪里去了,潦潦草草,恰似宋明帝荒诞的一生。
劫后余生的宋明帝没有吸取教训,反而变得奢靡残暴,夺位后也向亲人们举起了屠刀。此后,镇守各地的宗室为求生存,多次发动叛乱,刘宋政权摇摇欲坠。
刘宋宗室自相残杀,给了权臣萧道成可乘之机。
升明三年(479年),萧道成从刘宋末代皇帝宋顺帝手中夺取皇位,称帝建国,国号为齐,史称南齐。
齐高帝萧道成临终前,专门告诫将要即位的长子萧赜(齐武帝)说:“若不是刘宋骨肉相残,我们一族怎能乘其衰败夺取皇位,你要深深地引以为戒啊!”
1915年,谢阁兰寻访南朝帝陵。图源:网络
齐:悲剧的轮回
刘宋之后,齐、梁两代的皇室都出自兰陵萧氏,以汉初名相萧何为祖先。
东晋初年,兰陵萧氏的萧整南迁,当时,东晋为了安置南下士民,在南方设置“侨州郡县”,地名都依照南迁士民的原籍,只是在前面冠以一个“南”字。兰陵萧氏在南方的侨居地便被称为南兰陵郡,这里是齐、梁两代帝王的家乡,因此,齐、梁帝陵都分布于南兰陵郡,即今丹阳市一带。
萧道成还未称帝时,跟同族的萧顺之(梁武帝萧衍之父)关系特别铁,曾经一起去爬家乡的经山(一名金牛山,在今江苏丹阳市东北35里)。
当时,刘宋内斗,战乱四起,萧道成看着山下尸骨纵横,抚今追昔,问萧顺之:“周文王以来几年,当复有掩此枯骨者乎?”此话有推翻刘宋政权之志,萧顺之从此佩服萧道成的志向,每次出兵,常常担任其副将。
寻觅南朝帝陵的踪迹,丹阳经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
经山风水极佳,萧道成的祖上都葬于此地。宋明帝刘彧在位时,听说民间有“萧姓当为天子”的谶语,极为反感,于是暗中派一个风水大师去勘察萧道成的家族墓地,看是否有天子气。
那个风水大师原先当过萧道成的部下,不忍加害于他,回去后跟宋明帝说,哪里有什么天子气,最多出几个封疆大吏罢了。
这种谶言、风水之类的学问在古代很有市场,后来萧齐代宋,也是借此作为理论依据,而萧道成也十分重视这块风水宝地,将陵址定在离京城较远的丹阳,去世后葬于经山南侧的泰安陵。
建元四年(482年),56岁的齐高帝萧道成崩于建康临光殿,他的梓宫用龙舟载着,通过水路运往泰安陵,子孙在龙舟中行完“卒哭”之礼。
后来,齐武帝景安陵、齐明帝兴安陵等也都在经山。《舆地志》记载,丹阳的齐、梁帝陵入口处两边都有辟邪用的石麒麟,还有守墓之人。王公贵族上陵时,从建康沿秦淮河南溯至方山,在这里换乘蚱蜢舟沿运河东进到丹阳,然后进入陵园。
直到今日,在丹阳建山和胡桥两乡的小山丘上眺望,还可以看到规模宏大的石兽、石柱。这些石兽似狮非狮,身躯雄健,昂首挺胸,一身帝王家的肃穆气势,在山坡间守护着南齐的帝王们。
上世纪30年代,齐高帝泰安陵。图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
萧道成在位期间,革除了刘宋末年的诸多暴政,整顿朝政,安抚百姓,为富国强兵而提倡节俭。史载,萧道成“以身率下,移风易俗”,规定宫中用金、铜制作的器具全部换成铁器。他自己身上也不戴贵重物品,而将衣服上的玉佩等挂饰取下,命人将其打破,又下令“诸王悉不得营立邑邸,封略山湖”。
萧道成也是一位文艺皇帝,史载,他13岁师于当时大儒,学习《礼记》、《春秋》,擅长草、隶书,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著有《齐高棋图》,是第一个著作围棋图谱的皇帝。
此外,南齐自齐高帝萧道成以来,就十分重视绘画的发展。
萧道成从古今画家中选出四十二人,分为四十二等,精选出名画三百四十八卷,在政务之余朝夕观赏(《历代名画记》)。之前,宋孝武帝曾将著名画家顾景绣画的“蝉雀扇”赐给南朝有名的美男子何戢,当时的艺术家都很羡慕,纷纷称赞这把扇子。等到萧道成称帝后,何戢听说萧道成“颇好画扇”,托人将此扇献给萧道成,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南朝皇帝对艺术的追求,也体现在陵墓砖画上。
南朝帝陵中常见的砖画题材,有“竹林七贤图”“羽人戏龙、戏虎图”。
“竹林七贤图”描绘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一般以阮籍、嵇康、山涛三人为中心,聚集于竹林之下饮酒,鼓琴高歌,在七贤之外,画家往往还会将春秋时期隐士荣启期加入其中。
“羽人戏龙、戏虎图”以穿天衣飞舞的仙人与青龙、白虎为主角,多位于墓室墙壁上,有人认为,这描绘了引导死者灵魂向天界飞升的画面。
日本学者曾布川宽推测,南齐帝陵中的这类砖画,很可能出自宫廷画师之手。
值得一提的是,南齐帝陵中的金家村墓(一说为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墓)、吴家村墓(一说为齐和帝萧宝融陵)都有“竹林七贤图”砖画出土,但是这些砖画不仅保存状况不好,而且图像错误百出,连人名都标错了。这两座至高无上的帝陵中竟然出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失误,也说明其年代正处于混乱的南齐后期。
“竹林七贤图”砖画拓片。图源:网络
直到去世前,萧道成最担忧的,就是刘宋同室操戈的悲剧重演,因此反复告诫其子齐武帝萧赜。
齐武帝萧赜继承了其父萧道成的政策,成功延续南齐初年的治世,开创了“永明之治”。永明年间(483年—493年),“十许年中,百姓无鸡鸣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粧,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盖以百数。”
齐武帝景安陵在丹阳市前艾镇,如今坟丘已平,仅存神道两旁石头兽一对,东为天禄,西为麒麟,皆风化剥蚀严重,但华贵之气不减,似乎可见当年永明之治的盛景。
齐武帝去世前,曾下诏安排身后事,说:“陵墓为万世之宅,我一直觉得已去世的皇后陵墓建得不好,你们可用东三处地最东边葬我,名为景安陵。”齐武帝还说,下葬时他不要用任何锦绣珍宝,只要一身朴素的衣服,还有平时所用的刀长短二口,随入梓宫,祭拜时的祭品用饼、茶饮、干饭、酒脯等即可。
可惜的是,南齐与刘宋一样,陷入了宗室相残的命运。
齐武帝萧赜即位时已人到中年,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子萧长懋先于他去世。齐武帝留下遗诏,不立年长的次子,而是让皇太孙萧昭业继承皇位,由萧鸾等重臣辅政。齐武帝死后,大权旁落到萧鸾手中。
上世纪30年代,齐武帝景安陵石麒麟。图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
萧鸾是萧道成的侄子、萧赜的堂兄弟,由萧道成抚养长大。萧鸾野心勃勃,掌权后先后废杀齐武帝的孙子昭业、昭文兄弟,之后自己当了皇帝,是为齐明帝。齐明帝仿照上一个明帝,为维护皇位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即屠杀宗室,特别是杀害齐高帝与齐武帝的后代,完全不顾叔父的养育之恩。
有学者统计,齐高帝19个儿子和武帝23个儿子中,除萧嶷(高帝次子,《南齐书》著者萧子显即萧嶷之子)一支有后人外,其余都被齐明帝杀尽。
齐明帝效仿宋明帝的做法,换来了相同的后果。他去世前,儿子都还年少,选择骄奢淫逸的次子萧宝卷作为继承者,却没有才能出众的宗室大臣作为辅佐。
萧宝卷一瞎折腾,南齐就快完蛋了。这个死于宦官之手的少年皇帝,只留下一个潘妃“步步生莲”的荒淫典故,平生最光辉的“事迹”,是在宫里开市场,自己当屠夫商贩。
随着宗室被大肆屠杀,皇权再度衰弱,南齐迅速走向覆亡,成了南朝四代中最短命的王朝,前后只有23年。之后,与南齐皇室同出自兰陵萧氏的权臣萧衍,从南齐末代皇帝齐和帝萧宝融手中篡夺皇位,建立南梁。
梁:盛世的倾覆
南梁的开创者梁武帝萧衍是个感性的人。
史载,梁武帝在位时,经常前往家乡南兰陵(丹阳),祭拜建陵和修陵。
南梁建陵安葬的是梁武帝的父亲萧顺之(追尊为梁文帝)。萧顺之可是当年齐高帝的老战友,为建立南齐立下汗马功劳,没想到他死后多年,儿子萧衍竟然夺了老上司萧道成家的江山。
修陵安葬的是梁武帝的结发妻子郗氏,她出自赫赫有名的高平郗氏,母亲是宋文帝的女儿,在萧衍的早期生涯中扮演了重要的贤内助角色,但在南梁建立前便已去世。梁武帝为了缅怀他的 “白月光”,称帝后追封其为皇后,并终生不再立后。但梁武帝想不到的是,他将在多年后经历一场血腥的政变,并落得个幽禁饿死的悲惨下场,才被送入修陵与爱妻合葬。
大同十年(544年),梁武帝到故乡谒陵,在建陵、修陵大哭一场。史书甚至将当时的一些气候变化当成是梁武帝孝心的表现,如谒建陵时,梁武帝痛哭流涕,地上的草沾上他的泪水变了颜色,陵旁的枯泉从此流出了芳香洁净的泉水。
这种“走近科学”式的故事经不起推敲,唯一可信的是梁武帝返乡时的真情流露,他接见了乡亲们,并免除所过县邑的赋税,还下诏表达离乡多年的伤感之情:“朕自违桑梓,五十余载,乃眷东顾,靡日不思。”
梁武帝萧衍画像。图源:网络
此时,梁武帝已经是一个在位四十多年的老皇帝了,他励精图治,集文治武功于一身,缔造了“天监之治”,恰逢北魏分裂为西魏和东魏,南方一度有逆转北方之势。
萧衍才华横溢,精通儒家六艺,早年未称帝时与谢朓、沈约等人并称为“竟陵八友”,发表了许多诗作,后来笃信佛法,多次脱下帝袍,前往同泰寺舍身出家,并在南京大肆营建佛寺浮屠。
他在位时,南梁尚文之风日盛,号称“文物之美,为江左二百年来所仅见”,其长子萧统主持编纂《昭明文选》,集隋唐以前诗文佳作之大成,为南朝一大奇书。
南梁修陵的石兽尽显梁武帝的君王之风,其状如狮子,或与梁武帝的佛教信仰有关系。古人将僧人的说法称为“狮子吼”,而梁武帝本人也很喜欢狮子,在同泰寺讲《金字三慧经》时,坐于“师(狮)子座”上,听到波斯国来献狮子时,他惊喜地问狮子是什么颜色。
梁武帝与南梁王朝的崩盘,源于一个叛将的到来,他的名字,叫做侯景。
太清二年(548年),梁武帝在位的第47个年头,老迈的皇帝引狼入室,招纳了侯景。侯景曾是东魏权臣高欢的得力助手,出身鲜卑化羯胡,此人反复无常,投降南梁后野心膨胀,转身就向梁朝百姓挥起屠刀。
不久后,侯景起兵,率军攻入建康,自封为“宇宙大将军”,还将梁武帝数十年来建立的江南繁华践踏得粉碎。乱军四处烧杀劫掠,“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战争导致江南陷入大饥荒,“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86岁的梁武帝萧衍被饿死了。这位崇信佛教的老人,被侯景囚禁,在临终前发出两声“荷荷”的悲叹,想要一杯蜜水解渴,却不可得。
盛世的倾覆,似乎早有预兆。
史载,中大同元年(546年),建陵大门口的两座石麒麟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萧衍派人去打听,才知是有两条大蟒蛇在墓中相斗,其中一条仓皇逃走后,陵前的石兽就安静下来了。
古人迷信灾异之说,认为“园陵无主,石骐驎将为人所徙也”,说这是亡国之兆。
现在看来,多少有些事后诸葛亮的意思。
侯景之乱后,梁武帝的子孙们陷入无休止的内斗,既不能恢复南梁的统治,还大大消耗了萧梁皇室的实力。这场战乱,最终为南朝最后一个政权作嫁衣裳。
上世纪30年代,梁武帝修陵石兽。图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
陈:最后的南朝
南陈帝陵在建康近郊,如陈武帝陈霸先的万安陵,位于江宁石马冲。
陵前存石兽天禄、麒麟各一,南北相对而立,张口垂舌,颔须拂胸,造型朴实,风格独具,在农田之中空守荒冢。但也有学者质疑,石马冲的石兽未必属于万安陵,因为这两只石兽有翼无角,与此前帝陵的形式不同,另外,史书记载,陈武帝陵墓曾经遭到彻底毁坏。
这要从南陈的发家史说起。
南梁末年,平定侯景之乱的最大功臣,一个是从广州北上勤王的陈霸先,另一个是从荆州东进的萧绎(梁元帝)部下王僧辩。
史载,陈霸先“涉猎史籍,好读兵书,明纬候、孤虚、遁甲(以上皆为方术用语)之术,多武艺”,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全能型人才。王僧辩乃荆州军名将,祖上为乌丸王氏,他见陈霸先足智多谋,本来颇为忌惮。
为了打消王僧辩的顾虑,陈霸先主动将其50万石粮食分出30万石给荆州军,缓解了荆州军的缺粮危机,也在平叛军队中树立了威望。于是,陈霸先与王僧辩在白茅湾(今江西九江东北)登坛宣誓,歃血为盟。陈、王二人一度私交甚密,甚至订为儿女亲家,但因为正赶上王僧辩母亲的丧事,两家儿女才没能成婚。
陈霸先和王僧辩一起平定侯景之乱,却在梁元帝之后的皇位继承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侯景之乱后,坐镇江陵(今湖北荆州)的梁元帝被西魏大军打败,放火焚书,被俘而死。于是,陈霸先与王僧辩准备迎立梁元帝的第九子萧方智(梁敬帝)为帝,但北齐(东魏已为北齐禅代)的皇帝高洋不满西魏的宇文泰占了南梁一大片土地,也想分一杯羹,于是派人护送之前俘虏的梁武帝萧衍之侄萧渊明回建康即位,以便控制南梁政权。
王僧辩权衡利弊后,认为依靠强大的北齐更有利,决定将萧渊明迎到建康,推举他为帝。
如果萧方智即位,陈霸先与王僧辩辅佐,南梁将作为一个独立政权继续存在;如果是萧渊明即位,南梁就可能沦为北朝的附庸,北齐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溜。
这也使陈霸先、王僧辩的联盟走向分裂,陈霸先指责王僧辩的做法是“远求夷狄,远立非次”。
绍泰元年(555年),陈霸先带兵镇守在京口(今江苏镇江),表面上接受萧渊明的封赏,暗地里却在谋划兵变,他散尽家财,将彩绸、金银分发给将士,以鼓舞士气,随后趁王僧辩不备时果断发兵,水陆并进突袭建康,废黜萧渊明,绞杀王僧辩,再次拥立13岁的萧方智为帝,并控制了京城。
如此一来,陈霸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两年后,梁敬帝萧方智将帝位禅让给陈霸先。陈霸先建立的南陈政权,成为南朝的最后一个朝代。
陈霸先以武立国,却是一位以文治国的贤君,他即位时,战乱对江南造成的破坏依旧千疮百孔,四方动乱,百废待兴。因此,陈霸先在位三年,施行“宽政廉平,爱育为本”的仁政,推动了江南生产力的恢复。
上世纪30年代,陈武帝万安陵石兽。图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
学者柏杨有这样一个看法:“南陈是南朝唯一没有出过暴君的政权。”
陈武帝去世后,其侄子陈文帝陈蒨即位,继承了叔父陈霸先的为政措施,“勤民听政,旰衣宵食”,一扫王琳等江南残余割据势力,收拾了侯景之乱留下的残局败象,开创南朝最后一个治世——“天嘉之治”。
天嘉七年(566年),陈文帝崩,其子陈伯宗(陈废帝)继位,过了两年,文帝之弟陈顼废伯宗自立,是为陈宣帝。
陈宣帝陈顼是南朝最后一个有进取心的皇帝。
他在位时,北方局势发生变化,齐衰而周强。陈顼野心勃勃,发动了两次北伐,一度攻下了淮、泗之地,但因急于求成,最终还是败于北周。他是南陈在位最久的皇帝,在位十四年,虽未能拓土开疆,但国家比较安定,社会经济得以继续恢复发展。
如今,在南京的狮子冲和西善桥,还可以分别找寻陈文帝永宁陵和陈宣帝显宁陵的遗迹。
陈文帝陵前石兽尚存,东兽双角,为天禄,西兽独角,为麒麟,在雕刻技法上继承了宋、齐、梁三代的经验,其尾、背、脚等部位布满了精美的卷曲纹,兽足后部着地,兽爪高高翘起,两翼微张,怒目张口,形象栩栩如生,矫健精美。
这两尊石兽已经是南朝帝陵石刻的尾声。一个动荡的大时代,也即将进入尾声。
陈宣帝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后主陈叔宝。
相比当皇帝,陈后主更爱诗歌、乐舞,在宫中养了一大帮美女、文人,他亲自创作的艳曲《玉树后庭花》,成为一个时代的流行金曲,以及后世谩骂的亡国之音。即便如此,陈叔宝也与之前几代南陈皇帝一样,采取宽仁的治国方针,先后有10次大赦天下,南方一度持续繁荣。
但南陈与取代北周、统一北方的隋朝对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公元589年,隋军发兵五十万南下,灭了南陈,统一天下。陈后主被俘到北方,死后葬在洛阳北邙山,没有和长辈们一样魂归金陵。
《隋书》记载,陈霸先的万安陵在这场战争中遭受破坏。隋灭陈时,隋军中有一将领名叫王颁,是王僧辩的次子,他当年被俘到北方,听说远在建康的父亲被陈霸先所杀,悲痛欲绝,日夜想着复仇。王颁跟着隋军南下后,召集其父旧部千余人,在夜间用铁锹和锄头捣毁了陈霸先的陵墓,“焚尸取灰,投水而饮之”。
往事越千年。上世纪30年代,当朱偰行走在南京、丹阳郊外实地考察南朝帝陵时,只见残碑沐雨,石兽嘶风,徘徊凭吊,不胜兴亡盛衰之感。先生作诗一首,吊江南古迹、六朝诸陵:
建康陵墓尽残丛,石兽苍凉夕照中。
断碣飘零三国雨,铜驼惨淡六朝风。
神州河朔悲丧乱,南部江山苦战攻。
最是西京俱泯灭,不堪回首旧金墉。
南朝皇帝皆已掩埋于土地之下,只有陵前石兽随之长眠,陪伴在田园旷野之间,让后人依稀分辨出,王朝破灭后的痕迹。
参考文献:
[梁]沈约:《宋书》,中华书局,1974
[梁]萧子显:《南齐书》,中华书局,1996
[唐]姚思廉:《梁书》,中华书局,1974
[唐]姚思廉:《陈书》,中华书局,1972
[唐]李延寿:《南史》,中华书局,1975
[唐]魏徵:《隋书》,中华书局,1997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09
潘伟斌:《魏晋南北朝隋陵》,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
朱偰:《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中华书局,2015
(日)曾布川宽:《南朝帝陵的石兽与砖画》,南京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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