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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红尘紫陌里的透明人,又有何妨?

菊斋菊斋2023-07-30 14:12:070

丰乐楼是临安城第一等奢靡之所。

她据西湖之会,千峰叠翠,一碧万顷,柳汀花坞,游桡画舫,尽收眼底。大好春色,喧嚣红尘里,没有人会理会一位凭栏赏景的老者,更没有人会料到,这位布衣打扮的老者记下了关于当日山色湖光的唯一快照。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吴文英《高阳台 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这位老者就是吴文英。

淳祐十一年(1251年)春,他曾在丰乐楼填过一阙“莺啼序”,显名一阵。只是今日楼上湖边之万千红男绿女,谁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所谓名声赫赫,不过如一只破空而来的鸣镝,扬声也只在刹那间,随即不知所踪。更早的显名还有太学生俞国宝,因为在这湖边酒肆屏风上题写的“风入松”而入高宗青眼,当日解褐授官。这种坊间故事因为稀缺,所以成为传奇。旧事总是恍若隔世,声名依旧虚幻缥缈。

元 夏永 丰乐楼图

南宋词坛诸多大家,如慷慨豪迈的辛稼轩、闲云野鹤的姜白石,都广为人知。唯有吴梦窗,在当时如透明人般存在,元明两代几乎湮没。若不是清中叶后被周济列入《宋四家词选》并推崇有加,真如地下黑金般永远沉寂了。

史册上没有刻下吴文英一生的鲜明轨迹,只有寥寥的吉光片羽。看似公正的历史其实很是势利:正史追踪权贵者的足迹,野史偏爱有趣的灵魂。吴梦窗没有入仕、没有故事、没有酒,又生逢衰世,透明人般存在似乎也是自然。

不过,鲜明的生命轨迹线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二十五史里充斥着大量虽然鲜明却平庸、甚至可憎的足迹。所有生命都由生处来,向亡处去。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有意义,不负才情。历史星云固然深邃,终究也遮不住梦窗那点点滴滴的才情。这点点的萤光,因为倾尽其生命而燃放,永远那么真切而灿烂,穿透力十足。

吴文英是浙江宁波鄞县人。他原姓翁,因生于外家,改姓吴。其兄逢龙曾中进士,其弟元龙也有词集,看来梦窗的才情不乏基因传承。

辛卯(1231年)至淳祐三年(1243年),他曾在苏州转运仓作幕客。那十余年应该是他最快意的一段日子,青春的歌声高亢而绵长。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恹恹醉,长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啼莺声在绿阴中。无处觅残红。——吴文英《望江南》

明 仇英 山水人物图局部

某年重阳佳节,池亭开宴,露柳霜莲,檀板婀娜,更有红袖留香,新妆相伴,“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这画风,不啻人面桃花的重演。他与爱姬,这一对神仙眷侣,羡煞多少路人。

可惜如花美眷永远捱不过似水流年。梦窗卸幕去杭州的第二年,爱姬撇下幼子回到了苏州。他追至苏州盘门,试图挽回这段感情,自然无果。此后每年端午,都是他填词怀念的日子。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吴文英《踏莎行》

回到杭州后,他又邂逅了新的爱情(据说,他在西陵路搭讪结识了某贵家歌姬)。和苏州故事的剧本一样,但是结局更加悲催。苏姬是离去的,杭妾则是亡故的。生离死别的爱情永远不会被时间漂白,时间愈久,那刻骨铭心的画面从记忆深处涌现出来,愈是明晰起来。从此,西湖边的南屏、西陵、六桥等地都列入梦窗的伤心目录。

南宋 佚名 西湖春晓图局部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吴文英《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

这两段没有结果的感情,被梦窗折叠起来,又时时展开来,再折叠起来,却不经意间被落花、残酒、秋月、春柳、横笛等再展开来。

密约偷香囗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吴文英《定风波》

这份回忆像火一般,在灼人苦痛的同时,也令人麻醉起来,暂时缓解更加苦痛的生离死别。

梦窗没有功名富贵可以缓解苦痛,爱情是他为数不多的财富之一,偏偏上天又夺走了他这份财富。许多年后,他在镇江邂逅神态颇似旧人的陌生女子,他忍不住又填词以记。

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别馆。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丹青谁画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频看。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吴文英《绛都春》

悼亡之痛虽然幽微,却因情真意切,总能和读者彼此相通,感人至深。

除了生离死别的情人,梦窗当然也有矢志不渝的朋友。

在他的朋友圈里,后来位居宰相的吴潜是与其互动最多的朋友。梦窗之兄翁逢龙是嘉定七年进士,吴潜是当年状元,因此两人就有了交集。嘉熙初,吴潜从京湖抗蒙前线转知平江府(苏州),梦窗当时恰在苏州转运仓幕,两人相聚的日子很多,诗词相和颇多。在韩世忠的旧园沧浪亭里,两人寻梅竹,赏曲酒,论古今,定知音。

明 仇英 桐荫清话图局部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吴文英《贺新郎 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扑尽征衫气,小夷犹樽罍杖屦。踏开花事,邂逅山翁行乐处,何似乌衣旧里。叹荒草,舞台歌地。百岁光阴如梦断,算古今兴废都如此。何用洒,儿曹泪?江南自有渔樵队,想家山猿愁鹤怨,问人归未?寄语寒梅休放尽,留取三花两蕊。待老子,领些春意。皎皎风流心自许,尽何妨,瘦影横斜水。烦翠羽,伴醒醉。——吴潜《贺新郎 吴中韩氏沧浪亭和吴梦窗韵》

淳祐九年(1249年)八月,吴潜帅绍兴,招梦窗入其幕府。当时北方蒙古势大,朝内奸臣弄权,国事日非,令人拍案悲叹。两位肝胆相照的好友相互唱和,如彼此点着烛火,在暗夜里相互温暖和指引。相聚的日子总是匆匆,两年后吴潜入阁拜相。离别时,他无不留恋地赠语梦窗:“别后平安真信息,付与飞鸿。”景定元年(1260年),忠心耿耿的吴潜被贾似道陷害贬岭南,两年后于循州遇害。平安永远只是个美好的祝愿而已。

晚年的梦窗住在杭州,他常常路过苏堤上的六桥。在苏堤第一桥(映波桥)西有先贤堂,供奉有杭州的历代先贤,从严光、褚遂良、罗隐直到林逋。他时不时会怀念起已经作古的吴潜,以至于泪流满面。

画船为市,夭妆艳水,日落云沈,人换春移。谁更与、苔根洗石,菊井招魂,漫省连车载酒,立马临花,犹认蔫红傍路枝。歌断宴阑,荣华露草,冷落山丘。到此徘徊,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吴文英《西平乐慢 过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

除却吴潜,梦窗的朋友圈中不乏其他权贵,如荣王(理宗之弟,度宗之父)、史宅之(权相史弥远之子)、贾似道等。以贾似道为例,开庆元年(1259年),贾任职京湖,梦窗曾赠送贾五首词。景定后贾执掌国柄,权倾一时。每逢其生辰,四方献颂者以千数,贾从中还要筛选出写得最好的以为奖赏,陈惟善、廖莹中等因此得名。其间词笔超越诸人的梦窗反而冷眼旁观,如隐身一般。

明 仇英 春夜宴桃李图局部

梦窗明明有足够多的人脉可以攀援以求推恩显擢,他却不屑为之,以至于布衣终生,羁泊穷年。非不能为也,是不欲为也。不逢盛世,不能治国平天下,莫若放下这济世救国的宏大情怀,修性度己,独善其身。况且他并不孤独,姜夔、戴复古、赵师秀等“永嘉四灵”皆如此。他们襟怀恬淡,超乎流俗,有逃名遁世者,也有以文采得到达官显宦赏识,曳裾其门下者,他们额头上被后人贴上共同的标签“江湖游士”。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乎在同时,距南宋万里之外的法兰西南部也有一群同样的灵魂。他们寄身于王公贵族的宫廷里,弹着鲁特琴,歌颂浪漫的“精致之爱”。他们被唤作 “游吟诗人”。真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梦窗晚期的作品不留甲子,因此无法探究他最后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轨迹。他像个隐身人一般,出没于临安的勾栏瓦舍、楼台亭榭之间。在这其间,曾经的朋友贾似道起高楼、筵宾客、最后被诛,曾经的老板荣王跟随着谢太后献降表、作囚徒、被迫北行。舆图换稿没有激起他强烈的悲愤慷慨,只有怅然的黍离之叹。

但是人事代谢却是免不了的。上天没有给他再带来新的朋友,他熟悉的旧面孔却逐渐凋零。吴潜、冯去非等知已然故去,鬼簿上又多了其兄长的名字。兄弟两人曾经在西湖边并马齐驱,微醺大笑,任飞扬的柳絮黏在白袍上;曾经在月下携手,溪水照影;也曾经夜雨昏灯里对床畅谈……人老多情,伤秋、悼亡、怀旧,忧郁之蓝是他晚年词作的底色。

明 仇英 渔笛图局部

梦窗没有诗文留世,他只一心写好词,想做个纯粹的词人。他像个刻画入微的市井画家,细腻地记录着身边那些微小的美丽、瞬间的光彩、琐碎的无奈:“狸帽遮额,胡袖衫窄,小蛮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这是敬业而疲劳的年轻舞女。“渐老芙蓉,犹自带霜宜看。一缕情深朱户掩,两痕愁起青山远。被西风,又惊吹、梦云分散。”这是他结识的旧欢妓女。“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 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这是在写半面女骷髅,颇有“聊斋”画风。……

“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

张炎这句有名的评论使得江湖骤起波澜,梦窗也被狠狠敲了一闷棍。

白石和梦窗同为南宋词坛大咖,其作品原无高下之分,只有风格差异。梦窗词精雕细琢,以至于名章俊语,缤纷词藻,若乱花迷眼,密丽如樱花;白石词则清空如绿梅。张炎本人推崇清空而非质实,因此扬姜抑吴。自然也有众多大家为梦窗打抱不平,如周济言梦窗“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 当代词学大家叶嘉莹也很推崇梦窗,以为他是集周邦彦的思力与苏、辛的感发为一体的大师。梦窗词因为构思甚密,颇似李商隐,故而涩且幽微,但其生命的真切勃发与苏、辛无二。

其实姜吴两人的共同点更多:他们俩都精通音律,都与吴潜捻熟,都是江湖游士,且都对梅花情有独钟。梅花以美艳之身入世悦人,谢落后复归于清静的本体,可谓爱之深,尊之切,因此梅花多用于比喻心爱的女子。白石对合肥姐妹的思恋,梦窗对苏杭姬妾的怀念,痛苦和梦想把两人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梦窗少年时或与白石共游过。他填过一阕《惜红衣》,词前有跋:“余从姜石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矣,重来伤今感昔,聊以咏怀。”这里的石帚是否就是白石?这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姜白石曾依萧德藻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吴兴北临太湖,境内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鉴,又有荷花茂盛清丽,令白石感触颇深。故白石自拟新曲,调名“惜红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鹭老秋丝,苹愁暮雪,鬓那不白。倒柳移栽,如今暗溪碧。乌衣细语,伤绊惹、茸红曾约。南陌。前度刘郎,寻流花踪迹。 朱楼水侧,雪面波光,汀莲沁颜色。当时醉近绣箔,夜吟寂。三十六矶重到,清梦冷云南北。买钓舟溪上,庆有烟蓑相识。”——吴文英《惜红衣》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姜夔《惜红衣 吴兴荷花》

“惜红衣”这个词牌只有白石、梦窗两人填写,两阙词画风仿佛。我们宁愿相信两位大家有过交游,如同唐之李杜、白(乐天)刘(梦得)、北宋之欧苏曾王,南宋之陆游与辛稼轩。这对有趣且伟大的灵魂,金风玉露一相逢,该释放出多少激情,留下多少佳话!

元 佚名 莲舟新月图局部

“不约舟移杨柳系,有缘人映桃花见。”“帘半卷,带黄花、人在小楼。”“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吴文英这块深埋在地下的黑金,跨越岁月的沉积,终究熊熊燃起,闪烁着永远不灭的火焰。

参考文献:

《吴文英资料汇编》 (马志嘉 章心绰编 中华书局出版)

作者:甘棠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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