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日长似岁闲方觉,诗到无人爱处工
清人祁寯藻(1793-1866)有这样一副墨迹:
日长似岁闲方觉,诗到无人爱处工。
这是一副集句联,上下句都出自陆游的诗。
上联“日长似岁闲方觉”,大意是——闲来无事,时光仿佛都停滞了,感觉一天像一年那样长。古人云:山静似太古,日常如小年。也是这个意思。
下联“诗到无人爱处工”,大意是——诗写到什么程度算好呢?答曰:没人喜欢了,那就算好了。
细看这一联,上、下句每个字都对得不错;但整句来看,在断句、意思上却对不上。很有点“无情对”的味道。
上下句大约是这样断的:
上句:日长-似岁-闲-方觉;
下句:诗到-无人爱处-工。
不过,虽然上下句意思不大对得上,但上句讲闲情,下句讲诗意,都是文人喜欢的,这样两句,挂在书房里,也不错~
上句不用细说了,这里重点看下句“诗到无人爱处工”。
——为啥说“没人喜欢了,那就算好了”呢?
我们先到原诗中找找答案。陆游七律《明日复理梦中作》是这样写的:
白尽髭须两颊红,颓然自以放名翁。
客从谢事归时散,诗到无人爱处工。
高挂蒲帆上黄鹤,独吹铜笛过垂虹。
闲人浪迹由来事,那计猿惊蕙帐空。
从全诗来看,陆游讲“诗到无人爱处工”,是想说——我无权无势一颓废老头,写的东西谁会喜欢呢?——不喜欢拉倒,我才不在乎呢?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哪有心思管你们是什么感受!咦——你还别说,这么一来呀,我反倒觉得更能写出真情实感、越写越精彩了!
“诗到无人爱处工”,换个更明白点的说法,就是“不求人爱处,诗文自然工”。
那有人会说了,为啥“不求人爱处,诗文自然工”呢?
我们拿李白来举例说明一下。
李白写《行路难》,悲愤也好,怒骂也好,都是个人情绪酣畅淋漓地释放。下笔时我写我心,哪顾别人爱看不爱看?什么“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什么“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多倒霉背运!多撒泼使性!真像个“怒指乾坤错”的巨婴~
李白写《将进酒》,沉沦也好,自负也好,也是个人情绪酣畅淋漓地释放。出口时言为心声,哪管别人爱听不爱听?什么“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多挥霍任性!多张狂自信!更像个“万物皆备于我”的巨婴~
可偏偏是这些作品,成了千古名作~
因为人人都有不得已时,都需要释放、需要发泄~
怎么发泄呢?大哭一场?摔盘摔碗?
都不好,不是伤身体,就是费钱财~
孔夫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想发泄,读诗多好呀!又有文艺范,还是0成本~
吼着李白的这些诗,你会觉得,这些诗就是写给自己的,写得太好了……
诗吼完了,“病”也“治”得差不多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白酣畅淋漓写自己时,同时也把你我他、把全人类的情感都写出来了~——如此以来,那文章还了得!
所以说呀,好文章首先是写自己最真实的感受~~惟其如此,才能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人感动一个人
苏东坡年少时初读《庄子》,大为惊异:“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这是谁写的呀,怎么把我想说又说不来的,全都给说出来了?
先哲云: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同样的,也只有个人的,才是群体的。民主投票最需要的,就是把你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要是左顾右盼,没个主见,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那还“民”个什么“主”呢?
荀子讲: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拿这里的语境说,“为己”,就是“诗到无人爱处”;“为人”,就是专捡别人爱听的说。
所以说呀,真正的好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内心流露喷涌出来的。
就像宋人林光朝(1114-1178)评苏东坡和黄庭坚的那样:
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两公之优劣也。
古代歌颂皇帝的诗多了去了,有几首能打动人?要知道皇帝身边,可不缺一流的文人!再说写的时候,哪个又不是绞尽脑汁?
那为啥流传不下来?还不是因为只是一味在说“人爱”听的话嘛~
同样,科举文章也是的,为了入阅卷老师的法眼,为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哪个考生不是殚精竭虑、精揣细摩,恨不得钻到阅卷老师肚子里去!
大概也只有苏东坡这种高才另类,才敢在试卷上和考官开玩笑。“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是胡说吗?没错,是胡说。但惟其胡说,才更见少年苏轼的真情——执法之严是真情,慎刑之宽也是真情。至于主考官爱不爱,苏同学可没太在乎!
只是苏同学运气太好了,碰上了最讨厌当时“险怪奇涩”“太学体”的主考官欧阳修。否则估计得回家继续复读了~
这么说来,唐诗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世家大族还能和皇帝分庭抗礼,人们写诗作文还没太多顾忌;宋诗也还不错,也是因为随便你咋写,皇帝都顶着“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祖训,不敢拿你开刀~
到了明清,诗就不行了,不敢写真性情了~以至于气得李贽大声疾呼:
人呀,不要再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了,学学小孩子,说说真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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