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古《写怀二首》读记
杜甫五古《写怀二首》读记
(小河西)
写怀二首
其一
劳生共乾坤,何处异风俗?冉冉自趋竞,行行见羁束。
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
鄙夫到巫峡,三岁如转烛。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
朝班及暮齿,日给还脱粟。编蓬石城东,采药山北谷。
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非关故安排,曾是顺幽独。
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
其二
夜深坐南轩,明月照我膝。惊风翻河汉,梁栋已出日。
群生各一宿,飞动自俦匹。吾亦驱其儿,营营为私实。
天寒行旅稀,岁暮日月疾。荣名忽中人,世乱如虮虱。
古者三皇前,满腹志愿毕。胡为有结绳,陷此胶与漆?
祸首燧人氏,厉阶董狐笔。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
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终契如往还,得匪合仙术。
由“鄙夫到巫峡”知此诗为夔州诗。由“三岁如转烛”、“岁暮日月疾”,知此诗作于大历二年(767)冬。
劳生共乾坤,何处异风俗?冉冉自趋竞,行行见羁束。
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万古一骸骨,邻家递歌哭。
劳生:辛苦劳累的生活;劳碌辛苦的人生。《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俟我以老,息我以死。”《陪章留后惠义寺…》(杜甫):“劳生共几何?离恨兼相仍。”
冉冉:渐进貌(形容时光渐逝);匆忙貌。《离骚》(屈原):“老冉冉其将至兮,恐脩名之不立。”吕向注:“冉冉,渐渐也。”《答魏太子笺》(魏-吴质):“日月冉冉,岁不我与。”
趋竞:奔走钻营;争名夺利。《颜氏家训-省事》(北齐-颜之推):“须求趋竞,不顾羞惭。”《史通-史官建置》(唐-刘知几):“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寄任山人》(唐-钱起):“天阶崇黼黻”(fǔ-fú),世路有趋竞。”
羁束:拘束。《杂诗》(晋-张协):“述职投边城,羁束戎旅间。” 吕延济注:“羁束,犹拘束也。”《早春游曲江》(唐-白居易):“散职无羁束,羸骖少送迎。”
无贵:《大人先生传》(魏-阮籍):“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
大意:天地之间皆是劳苦的人生,哪有什么不同的风俗?各自在匆忙奔走钻营,无论干啥都会遭遇拘束。没有高贵,卑贱也不会悲哀。没有富裕,贫穷也会感到满足。自古以来人都不过一副骸骨,哪个邻家不是今有歌明日哭。
鄙夫到巫峡,三岁如转烛。全命甘留滞,忘情任荣辱。
朝班及暮齿,日给还脱粟。编蓬石城东,采药山北谷。
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非关故安排,曾是顺幽独。
转烛:烛火随风转动;喻世事变化无常。《被执作》(南北朝-庾肩吾):“聊持转风烛,暂映广陵琴。”《佳人》(杜甫):“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忘情:无喜怒哀乐之情。《世说新语-伤逝》(南朝宋-刘义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和酬虢州李司法》(唐-杨炯):“君子从游宦,忘情任卷舒。”
暮齿:晚年。《石壁立招提精舍》(南朝宋-谢灵运):“壮龄缓前期,颓年迫暮齿。”
日给:每日供给。《陈农要疏》(晋-杜预):“交令饥者尽得水产之饶,百姓不出境界之内,旦暮野食,此目下日给之益也。”
脱粟:糙米;不加精制的米。《晏子春秋-杂下二六》:“ 晏子 相景公,食脱粟之食。”《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食一肉脱粟之饭。”司马贞索隐:“脱粟,才脱谷而已,言不精凿也。” 《杞菊赋》(唐-陆龟蒙):“我衣败綈,我饭脱粟。”
编蓬:编结蓬草;结草为庐。《非有先生论》(汉-东方朔):“居深山之间,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弹琴其中,以咏先王之风,亦可以乐而忘死矣。”
安排:听任自然的变化。《庄子-大宗师》:“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郭象注:“安于推移而与化俱去,故乃入于寂寥而与天为一也。”《登石门最高顶》(南朝宋-谢灵运):“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
幽独:静寂孤独;静寂孤独的人。《九章-涉江》(屈原):“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晚出西射堂》(南朝宋-谢灵运):“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久雨期王将军不至》(杜甫):“天雨萧萧滞茅屋,空山无以慰幽独。”
大意:自从鄙人流落到巫峡,三年间的经历就如转烛。为保全性命俺甘于留滞,无喜无悲放任荣辱。当年曾在朝班如今已年暮,每日的供给仍是粗糙的米谷。在白帝城东结草为庐,采药在山北峡谷。霜雪的冬天俺费心采药,不会等到春天枝草变绿。这一切并非是故意安排,乃是顺应俺的寂静和孤独。
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
达士:见识高超的人。《吕氏春秋-知分》:“达士者,达乎死生之分。”《后汉书-仲长统传》:“至人能变,达士拔俗。”
弦直钩曲:《后汉书-五行志一》:“顺帝之末,京都童谣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李)固是日幽毙于狱,暴尸道路,而太尉胡广封安乐乡侯、司徒赵戒厨亭侯、司空袁汤安国亭侯云。”后用为咏忠奸之典。
负暄:冬天曝日取暖。《列子-杨朱》:“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后以 为向君王敬献忠心的典实。
樵牧:打柴放牧;樵夫与牧童;泛指乡野之人。《晋书-宣帝纪》:“贼恃水,樵牧自若。”《古风》(唐-李白):“荒淫竟沦没,樵牧徒悲哀。”
大意:贤达之士总是心如弦直,奸臣小人总是心曲如钩。俺不懂如何曲直,俺就像宋国的田夫等着将“负日之暄”“以献吾君”。
这首诗首8句叹世。天地之间皆劳生,何处有不同?各自匆忙奔走,行行皆有羁束。没有显贵,就不悲叹低贱;没有富裕,贫穷也会满足。自古至今,人皆骸骨。就像邻家,时歌时哭。接着12句自叙。总体而言,客夔三年“如转烛”。甘留滞是为“全命”;任荣辱是因“忘情”。从当年“朝班”到如今“暮齿”,吃的都是“脱粟”。身居草舍身体有病还要采药,无论是春天还是霜雪的冬天。这一切并非“故安排”,只是顺应幽寂和孤独。末4句写自己的人生态度。俺不能成“达士”,也不愿为“小人”。俺不懂何为曲直,俺只想成为宋国的田夫。虽是“樵牧”,却存“负暄”之心。
夜深坐南轩,明月照我膝。惊风翻河汉,梁栋已出日。
群生各一宿,飞动自俦匹。吾亦驱其儿,营营为私实。
南轩:《园葵赋》(南朝宋-鲍照):“独酌南轩,拥琴孤听。篇章间作,以歌以咏。”
惊风:强风。《赠徐干》(魏-曹植):“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
梁栋:屋宇的大梁;喻担负重任的人才。《游仙》(东晋-郭璞):“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卷7(汉-赵晔):“大夫文种者,国之梁栋,君之爪牙。”
群生:众生物;百姓;众儒生。《庄子-马蹄》:“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国语-周语下》:“仪之于民,而度之于群生。”《大唐中兴颂》(唐-元结):“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唐-柳宗元):“群生闻礼,后学知孝。”
俦(chóu)匹:同伴,伴侣。《九怀-危俊》(汉-王褒):“步余马兮飞柱,览可与兮匹俦。”王逸注:“二人为匹,四人为俦。”《伤歌行》(魏-曹睿):“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营营:忙碌。《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行药至城东桥》(南朝宋-鲍照):“扰扰游宦子,营营市井人。”
实:《左传》文公十八年:“聚敛积实。”杜预注:“实,财也。”
大意:深夜里俺坐在南边的长廊,明亮的月光照在身上。大风好像翻动了河汉,梁栋之间忽然升起太阳。世间生命各有自己的栖处,在飞动中自然结成伴侣。俺也催促两个儿子,为全家生计奔走忙碌。
天寒行旅稀,岁暮日月疾。荣名忽中人,世乱如虮虱。
古者三皇前,满腹志愿毕。胡为有结绳,陷此胶与漆?
祸首燧人氏,厉阶董狐笔。君看灯烛张,转使飞蛾密。
荣名:美名。《战国策-齐策四》:“且吾闻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 《休沐东还胄贵里示端》(唐-韦应物):“世道良自退,荣名亦空虚。”
中人:中伤人。《九辩》(宋玉):“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虮虱:虱及其卵;喻卑贱或微小。《论衡-物势》:“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韩非子-喻老》:“甲冑生虮虱,燕雀处帷幄。” 《抱朴子-吴失》(晋-葛洪):“笑虮虱之宴安,不觉事异而患等。”
三皇:《庄子-天运》:“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成玄英疏:“三皇者,伏羲、神农、黄帝也。”
满腹:充满肚腹。《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结绳:记数记事方法。《周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胶与漆:《庄子-外篇-骈拇》卷4:“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xu)俞(温恤)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附着)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mò)索(绳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韩非子-安危》:“尧无胶漆之约于当世而道行,舜无置锥之地于后世而德结。”
燧人氏:“三皇”之首,尊称“燧皇”。《韩非子-五蠹》:“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厉阶:祸端。《桑柔》(诗经):“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毛传:“厉,恶。”《大雅-瞻卬》(诗经):“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郑玄笺:“阶,所由上下也。”《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宋-苏轼):“从微至著,遂成厉阶。”
董狐笔:《左传》宣公二年:“乙丑,赵穿杀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 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后用以称直笔记事、无所忌讳的笔法。
灯烛,飞蛾:《梁书-到溉传》:“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旧唐书-僖宗纪》:“既知四隅断绝,百计奔冲,如穷鸟触笼,似飞蛾赴焰。”
大意:冬天天冷行旅之人稀少,到了年末日子过得飞快。忽然之间得到美名,在这乱之中不过如同虮虱。古代三皇五帝之前,能够吃饱肚子就是所有的心愿。为啥古时的结绳记事,陷于如今的胶漆之约?祸首是发明钻木取火的燧人氏,祸端是直笔记事的董狐笔。君看每当灯烛点燃之后,反而使飞蛾聚来更密。
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终契如往还,得匪合仙术?
放神:驰骋心神。《反招隐》(晋-王康琚):”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
契:达;至。《淮南子-览冥训》:“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咏贞妇彭城刘氏》(北魏-高允):“虽曰异族,气犹自然。生则同室,终契黄泉。”
往还:《吴越春秋》:“生往死还,不受其辱。”《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南朝宋-颜延之):“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
得匪:得非,岂不是。《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杜甫):“得非悬圃裂,无乃潇湘翻。”
仙术:修炼成仙之术;奇幻变化之术。《抱朴子-辨问》(晋-葛洪):“道家秘仙术,弟子之中,尤尚简择至精,弥久然后告之以要诀。” 《拾遗记-前汉上》(晋-王嘉):“周孔之教,不贵虚无之学。 武帝修黄老,治却老之方,求报无福之祀。是以张敞切言,使远斥仙术。”
大意:放眼天地之间四面八方,无论俯仰都是一篇萧瑟。最终的归宿如同生往死还,这岂不是符合仙家之术?
这首诗首8句深夜及早晨所见所行。夜深明月。惊风日出。夜里“群生”各有宿处,早晨在“飞动”中结成伴侣。俺也赶忙叫醒儿子,为全家生计忙碌。(群生飞动,吾亦营营。)接着4句自叙。天寒之时行旅稀少;岁暮之时日月疾驰。晚年忽中“荣名”,在乱世如同“虮虱”。(杜甫晚年“中”了检校工部员外郎。还赐绯、鱼袋。)“古者”8句叹人情。在三皇以前,人们只追求“满腹”而已。本来结绳纪事,现在却要胶漆之约。啥原因呢?杜甫认为祸首之一是“燧人氏”,是他发明了钻木取火。有了火,人们争相追求饮食之利。祸首之二是“董狐笔”,是他开始了直笔记史。有了史书,人们开始争相追求青史留名。就像是他们点燃了灯烛,吸引了众多的飞蛾,争相飞蛾投火。末4句写自己的人生感叹。放眼五洲四海,俯仰皆“萧瑟”。人生的“终契’如同生往死还。这岂不是正合仙家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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