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情与欲的交锋——浅析李瓶儿之死

恶猪王5202023-07-31 09:57:470阅

内容提要

《金瓶梅》世界中展现给读者的尽是特权阶层的物欲横流, 强取豪夺。尤其是主人公西门庆乃万恶之首, 真可谓是“打老婆的班头, 坑妇女的领袖”, 然而这欲望的世界中有李瓶儿痴爱着西门庆, 西门庆又亦对其有情。在看似没有人情的世界中欲望和感情有时也是互不矛盾的, 欲望纷杂的《金瓶梅》也正是因为这片刻的真情显得分外动人!

（全文计3600字）

李瓶儿作为《金瓶梅》中的二号女主人公, 她不像潘金莲那样尖酸狠毒, 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反而更像一朵芙蓉花安静地盛开在那浑浊污垢的世界里, 等着慢慢地被蹂躏、践踏和摧残!正如王汝梅先生所说:“瓶儿在作者笔下, 有和潘金莲一样强烈的情欲……因为作者具体真实地刻画了她痴爱、情深的性格, 虽淫但不是淫妇, 虽有缺陷但不丑恶不引人憎嫌。”

李瓶儿原为梁中书家侍妾, 梁中书遇难, 瓶儿与养娘携财物奔走, 后嫁与花子虚为妻。花子虚对其无情, 整日在外眠花卧柳。瓶儿遂与西门庆勾搭成奸, 从此便一个心儿完全贴在西门庆身上, 并且把大量钱财交给西门庆保管。在嫁与西门庆之后, 更是温柔婉转、善良大方, 最终因丧子之痛身染重病死去。李瓶儿浅薄的一生做过恶毒悍妇, 气死花子虚赶走蒋竹山, 但对西门庆却有一份痴情挚爱;西门庆短暂的生命中, 惟独在瓶儿死时流露出动人真情, 虽说短暂仍旧绚烂夺目。无论李瓶儿也罢, 西门庆也好, 作者似乎有意打破以前小说塑造人物的手法, 好人即为绝对得好, 坏人即为绝对得坏, 这正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原则之一。

一、情感炽热的李瓶儿

李瓶儿天性风流, 身段苗条、肌肤雪白, 手中又握着大量财物, 嫁入西门大院之后, 产下一子, 接着西门庆又加官晋爵, 好运连连。似乎这一切都可以归功于李瓶儿, 自然得到西门庆的特殊宠爱。

如若单从情感方面来说, 如格非先生所言:“瓶儿自是情热之人, 然热中有冷。”热烈表现在她与西门庆勾搭之后, 一颗心完全倾向了西门庆, 为了与西门庆的妻妾各房搞好关系, 煞费苦心地既送金簪又为做鞋。花子虚一死, 便焦急地催促西门庆把自己娶回家中:“你早把奴娶过去吧, 随你把奴做作几个, 奴情愿服侍你铺床叠被。”甚至说出了“到你家一日, 死也甘心”这样的话来。可见这瓶儿对西门庆感情炽热无比, 为了嫁他拼尽全力, 似乎谁要阻止她通往那幸福的道路上去, 她瞬间可以变得狠毒无比, 甚至痛下杀手。在嫁与西门之后, 经冷淡毒打依然痴心不改, “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 一经你手, 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这一番软使得西门庆喜上眉梢, 二人立即冰释前嫌, 欢好如初了。这可以说是瓶儿受宠的开始, 也是转变性情的开始, 自嫁来之后瓶儿变得温婉贤惠与以往大相径庭, 就连小厮玳安也夸赞道“说起六娘的性格儿, 一家人都不如她, 又谦让又和气, 见了人, 只是一面儿笑”, 之前恶毒凶悍的李瓶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对他人挑衅打压时, 只是忍让和沉默。而瓶儿的这种转变究其缘由是因为她经历了花子虚的轻视和蒋竹山的无能, 至此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许久而渴望安稳的心。她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足, 无需争抢什么。看得出西门庆对于瓶儿来讲, 算得上是真正的归宿和依靠。

李瓶儿痴爱着西门庆, 以至于在将死之际, 还处处为西门庆着想“将就使十来两银子, 买副熟料材儿……你诺多人口, 往后还要过日子哩”, 死后更是两次托梦再三嘱托要提防花子虚的迫害:“你须防范他, 没事少在外面吃夜酒, 往那去, 早早来家。”张竹坡评价道“瓶儿是痴人”还是相当准确的。有学者认为西门庆对潘金莲是肉欲方面的欲求, 对李瓶儿是把欲求上升为灵的欲求。不管是肉欲也罢灵欲也好, 我认为在西门庆麻木不仁的一生中, 或许李瓶儿带给他的是唯一的短暂的一点关于“人性”的体验。

二、情欲互不相干的西门庆

西门庆可谓是个贪婪好色的市井之徒, 然而在瓶儿死后却悲痛欲绝、蹦地三尺, 所表现的痴情和勇气, 足以算得上他自私盲目的一生最感人的瞬间了。瓶儿死于文本第六十二回, 但她似乎并没有因为死亡就退出了西门庆的生活, 相反却比活着的时候更加活跃。遗像传神、听戏思人、如意得宠、梦诉幽情。直到西门庆死后才彻底退场。

此回目潘道士祭本命星后, 告诉西门庆娘子已是无力回天, 他便垂首低眼哭泣。瓶儿死后更是不顾什么身底下有血迹, 两只手捧着她的香腮亲着, 口口声声叫着“:我那没救的姐姐……宁可叫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 平白活着做什么。”西门庆痛哭了几番, 熬了几夜没睡, 头不梳, 脸也不洗, 还不肯吃饭, 这在处处讲究饮食的金瓶梅世界里, 可谓是极大的改变。张竹坡评道此回“西门是痛”, 自然西门庆是真痛。此时的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孤独和寂寞, 他一生浅薄浪荡, 浪子的那份悲哀因为无人分担和体谅显得尤为可怜!

然而就在瓶儿死后不久, 西门庆就在她的灵前奸淫了奶妈如意儿, 此事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痴情形象毁得不剩分毫。哈弗学者田晓菲评价道:“如果按照这部小说的佛学思想背景……我们将看不到真正的感情可以和自私的欲望并存, 而那似乎是淫荡的, 只不过是软弱而已。”如意儿原本就是西门庆家的奶妈, 与西门庆相见多次, 为何在此时受宠?或许在传统文学要求我们在极力描写悼亡的悲痛之时, 绝不容许有半点的情色欲望的掺杂。但在金瓶梅的世界中是不同的, 这里根本不存在单一或者纯粹的东西。西门庆对瓶儿可以有情, 但这并不说明西门庆要在她死后实行节欲, 那样的西门庆就不是完整的西门庆了, 对于西门庆而言, 感情是感情, 欲望是欲望, 情和欲从来都是两不耽误的。

在西门庆腐烂的欲望生活中, 即便是自家妻妾成群, 仍要在外勾搭妓女, 奸淫享乐。然而这背后有一定的思想根源, 他生活在封建社会的末期, 受到新兴商业阶级的冲击, “钱为万能, 可以通天”的思想深入人心, 正如西门庆自己那段经典论述一样, “咱闻那佛祖西天, 也不过要黄金铺地, 阴司十殿……”享乐源头也关联着时代风气, 《袁宏道集校笺》里有这样一段论述, 大概的意思就是人生的快乐分为五种, 然而其中最大的快乐是豪奢极欲之后“家资田地荡尽, 然后一生狼狈, 朝不谋夕, 托歌妓之院, 分餐孤老之盘, 往来乡亲, 恬不知耻。士有此一者, 生可无愧, 死可不朽”。由此看来, 当时社会极度鼓吹挥霍享乐。这样来看西门庆似乎也不是罪不可恕了。

三、金瓶梅中的情和欲

爱情可以说是艺术创作的永恒话题, 自然它也离不开欲望, 情和欲可以说是组成爱情的两个方面, 二者也必定盘根错节、纠缠不清。我们尽管看到金瓶梅中满是物欲横流, 但更难得的是作者所描写的这欲望之中的真情。西门庆的感情是建立在欲望之上的, 他不会因为深爱情人的死去而实行禁欲。为了情人的死去绝食, 这已经是西门庆那短暂的真情外化的最大体现了。所以不要说《金瓶梅》的世界真情难存, 只不过是需要以何种标准去看待这种感情罢了。

《金瓶梅》自古以来一直被视为“淫书”, 之所以得此恶名是因为书中赤裸裸的性爱描写。但是淫与不淫的界限在哪里?《牡丹亭》作为至情之首的作品得到了历代人们的歌颂, 是因为汤显祖运用高超的隐喻象征手法消解了直接的性爱描写。《红楼梦》作为情爱作品的巅峰之作, 也是因为曹雪芹以情为灵魂, 把情升华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以情化欲才成就了它在古代小说中无可企及的地位。红楼梦以情制胜, 情占了统领, 而金瓶梅是以欲为导。正如王汝梅先生所说:“《红楼梦》和《金瓶梅》分别表现了少年之情和成年之性, 两书是互补的, 是性爱人生的上下卷。”可是纵观中国千百年来的文化传统, 人们热烈歌颂的是少年之情的纯真透彻, 讳莫如深的是成年之性的真实存在。孟子曾言:“食、色、性也。”虽然孟子的话语中隐约的有道德谴责的意味, 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性的存在与合理。“人之初, 性本在”对于原本客观存在的东西坦然承认或许要比隐约的避讳要好很多, 这也正是历来阅读和研究《金瓶梅》不敢直视的问题。正如叶舒宪先生所言:“金瓶梅研究史掩耳盗铃式的偏颇, 也就是其中坦荡赤裸的性爱描写。”然而关于《金瓶梅》此书有情无情的论说, 我想化用张竹坡反驳第一奇书《金瓶梅》淫书论的话语, “淫者自见其为淫”———有情者自见其为有情。

总之,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 那份建立在欲望之上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 纵然它短暂, 却足够绚烂。兰陵笑笑生可谓是亘古通今的大文豪, 纷繁错乱的金瓶梅世界中是不可能仅仅表现欲望的, 那样的《金瓶梅》自然也就称不上明代四大奇书之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