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七夕词你一定读过
每到七夕,"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几句就要被拿出来刷屏。
这是北宋词人秦观写的。
很多人不知道,一个把词写得这么柔情蜜意的人,是个从小就爱看兵书的大胡子,他的祖上,是南唐武将。
秦观的父亲给孩子取名很有意思。秦观的两个弟弟,一个叫做“秦觌(dí)”,一个叫做“秦觏(gòu)”,据说,秦观还有个哥哥,叫“秦规”——兄弟四个,生来都带着”眼睛“。
带着这双”眼睛“,他将看见什么呢?会看见自己不得志的一生,会看见自己贬谪至死、死后犹名列奸党碑吗?
还是,看着那颗豪爽豁达的心是如何被困顿成多愁善感?
快活少年郎
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江西南康秦宅,一个男娃出生了,因为在家族里排行第七,后来他被称为秦七。
南康只是他的出生地,不是他的老家。
秦氏祖籍原在江南,世为武将,后来迁徙到了高邮,渐渐衰弱,直到他的祖父任承议郎等职,秦家这才慢慢有了声望。此时这个男娃的祖父,便正在南康做官。不过男娃的父亲秦元化,当时却不在南康。直到七岁那年,秦元化才从太学游学归来,给他取了名字。
父亲给他取的名字是”观“,给他弟弟取的名字是”觌“(dí)。
这两个名字,有点意思。秦元化在太学有两个同学,是一对兄弟,叫作王观、王觌,因为太欣赏王观、王觌的才华,秦元化索性给自己的儿子也取了同样的名字,希望这两兄弟将来也借借这名字的才气,当爹的巴拉巴拉久了,秦观虽然年幼,似懂非懂,也很积极地“闻而心慕之”。
小秦观很快长大成了青年儿郎。虽然十五岁时父亲早亡,但似乎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影响,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高邮老宅度过,日常就是读读书,访访友,到处去走走。
他爱结交朋友,吴兴太守孙觉、杭僧参寥、高邮显之长老,都和他很谈得来。
他也豪隽、慷慨、强志盛气,看见水灾的惨状,他曾写《浮山堰赋》,听闻辽夏的侵扰,他就在孙觉的指导下研究兵法——这样一个积极向上的少年郎,在湖州、杭州、润州、扬州、邵伯一带,过着浩歌剧饮、放浪形䠹的快意日子。
僶俛荜门下,十年守一方。
胡为御舟者,挽我置此傍。
青山不肯尽,流水故意长。
虽云道理远,瓦樽有酒浆。
——秦观《吴兴道中》
他于仕途,应不算很热心。
秦氏世祟佛氏,他又曾经虔诚地从母奉佛事,他早年诵习的,除了儒家经典外,大量的反倒是浮屠、老子、卜医、梦幻、神仙、鬼物之说。
宋 秦观 书维摩诘图跋但这样任性的生活,到底不能容于主流社会。而且,家族四十多口,除了祖产外全靠着叔父秦定一人的俸禄,难免逐渐拮据。
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而立之年的秦观决定要去考公务员担负起家族的责任了。也就在这一年,他见到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人,苏轼。
惟愿一识苏徐州在此之前,秦观与苏轼已结识有四年了。那是熙宁七年(1074),秦观二十六岁的时候。
苏轼那年的PARTY很多,打从七月份到十月份就没有消停过,十月间,苏轼要前往密州,途中路过扬州,便想着顺路去访孙觉。
秦观得知大才子苏轼要来扬州,竟然想了个怪主意。他提前跑到扬州大明寺壁上题诗,写完了落上苏轼的名字。不出他所料,苏轼果然到了大明寺游玩,看见壁上题诗,一下子懵了:“这是我写的吗?我几时写的啊?”
待见到孙觉,孙觉甩出一沓秦观的诗稿给苏轼,苏轼再次呆了:“向书壁者,即此郎耶?”遂结神交。
这真是教科书式的结识大法啊。
稍微扯一下孙觉。孙觉是黄庭坚的岳丈大人,也是秦观的上司和老师,两人应该还有亲戚关系,秦观在写给孙觉的信里唤其夫人为姨婆。熙宁五年(1072),孙觉已经向苏轼推荐了自己的女婿黄庭坚,这才过两年时间,又推荐了自己的学生秦观——黄庭坚和秦观后来都成了”苏门四学士“,可见孙觉也是不简单哪。不过黄庭坚和秦观都没有当场见到苏轼,尤其是黄庭坚,神交了十多年才见到自己的偶像,秦观要好些,神交了四年,就见上了。
元丰元年(1078)夏四月,秦观入京应举,途经徐州,当时苏轼正守徐州,秦观遂带着李公择的信面谒苏轼,完成了从神交笔友到苏门学士的质的变化。
第一次见面,秦观无比欢喜,“我独不愿万户侯, 惟愿一识苏徐州。”
人生异趣各有求, 系风捕影只怀忧。
我独不愿万户侯, 惟愿一识苏徐州。
徐州英伟非人力, 世有高名擅区域。
珠树三株讵可攀, 玉海千寻真莫测。
一昨秋风动远情,便忆鲈鱼访洞庭。
芝兰不独庭中秀,松柏仍当雪后青。
故人持节过乡县,教以东来偿所愿。
天上麒麟昔漫闻,河东鸑鷟今才见。
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八砖学士风标远,五马使君恩意新。
黄尘冥冥日月换,中有盈虚亦何算。
据龟食蛤暂相从,请结后期游汗漫。
——秦观《别子瞻》此后,秦观与苏轼、苏辙兄弟常有书信往来,还随诗寄去高邮鸭蛋、糟蟹等当地特产……诗写得蛮有食欲,说“鲜鲫经年渍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後春蓴茁滑於酥,先社姜芽肥胜肉”云云,应当很对大苏这个吃货的口胃。对了大苏口胃的当然不止是高邮鸭蛋和糟蟹,苏轼对秦观这个小弟,简直是一见惊艳、再见倾心,不但将他视作屈原宋玉再世,还奋力将他拉进自己的朋友圈。在刻苦攻读的实力和一众大腕的助推下,元丰八年(1085)春天,前几次都考试失败的秦观终于高中进士。是年,他三十七岁。
从三十岁到三十七岁这一段时间,不仅仅是秦观的年龄大了七年,有一些不易察觉的事情悄悄地发生了,在命运的布局下,静静地潜伏在秦观生命的前方。仔细比对苏轼的年谱,不难发现,秦观三十岁到三十七岁这段时期,正是苏轼由青云跌入尘埃、又从尘埃回到青云之上的一个戏剧性的时期,秦观正式列名苏门弟子的第二年,苏轼即遭遇人生中最黑暗的“乌台诗案”,前后数年,苏轼与从前交往的朋友,双方为了避嫌,皆减少了很多来往,只有少数几个是例外,秦观算是一个,他不但亲往湖州探听消息,还不避嫌疑写信去黄州慰问、关心苏轼日常起居,苏轼给秦观的回信也很不平常,不但写得长,而且家里杂事琐屑都说给秦观听,不用说,苏轼已将秦观当作自家人来待了,元丰七年(1084),已有起复之望的苏轼离开黄州,曾往金陵拜见王安石,后来又写信请求他荐引秦观入朝,次年秦观中进士,不能说与苏轼的极力助推毫无关系。这七年的时间,已将秦观和苏轼紧紧地绑在一起,密不可分了。同时在悄悄发生变化的,还有秦观的心态。秦观心态上微妙的改变,甚至连苏轼都未曾察觉。在苏轼心里,秦观一直是初见时,那个“有机会入世便入世,无机会入世便出世,一切顺其自然”的豪爽豁达的青年。
但秦观的性格其实十分复杂。他既有苏轼看见的洒脱豁达,也有隐藏在心底的钟情执着,与他同时代的宋人多看见他的洒脱豁达,后人多看见他的钟情执着,于他自己,顺境时洒脱豁达的那个便占了上风,逆境时钟情执着的那个,便引他去钻牛角尖。
秦观二十岁已闻名乡里,三十岁才开始应试,其中缘故,值得探究。我猜,他对佛道应该比仕途要热心,三十岁决定放弃佛道走仕途,对他来说可能是个重要的、不得已的选择——他四十一岁时写有“华胥梦断已十年”,五十岁时写有后悔放弃修道的《反初》诗,或可为证。然而决定走仕途后,他的放弃并未获得想象中的回报,七年受困于场屋的秦观,后悔、焦躁与苦恼遂盘桓于心底,大概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将表字“太虚”,改作“少游”,对人说自己想要效马少游那般,自由自在地做个田舍翁算了。之后十数年,沧海生变,随着苏轼的起起落落,秦观的命运也身不由己地随之起落,直到穷途末路、心似死灰,直到他结束这追悔不已的一生。苏轼固然是为秦观的前途谋划了很多——秦观决心走仕途,也许与苏轼的不断鼓励、引导有关,但苏轼未曾看清,秦观,是不适合做官的。
小楼连苑处秦观的第一份官职是蔡州教授。
元丰八年(1085)春,三十七岁的秦观考取进士后,初任定海主簿,他未上任,旋转蔡州教授。官职虽小,总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开始,因此,他作《拟郡学试东风解冻》诗道,“更无舟楫碍,从此百川通”——就如同三十岁时他信心满满地去考试,以为一击必中一样,三十七岁时他又一次信心爆棚地觉得,门已经敲开了,登楼入阁、平步青云的日子难道还会远吗?
有点天真是吗?
官场里磨一磨就会成熟些是吗?
六年后,天真的秦观,不但不曾登楼入阁、平步青云,反而显露出他在政治上的极不成熟。
元祐六年(1091)七月,与苏轼交好的王巩,托御史中丞赵君锡举荐秦观为秘书省正字,不久,御史贾易弹劾“不可令秦观污辱文馆”,要求将秦观免去正字职。贾易的弹劾本来秘不外传,当时身居执政的苏辙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便马上告知苏轼,到了这个时候,苏轼便出头为秦观力争,他一面交代秦观去找赵君锡帮忙,一面上奏朝廷“此人(秦观)文学议论过人”,务必要保全秦观的前途。
这个事情,苏轼有疏忽的地方,他以为赵君锡必会帮忙,哪料到赵君锡为了想要取替苏辙的执政之位,正想法子寻找苏轼兄弟的把柄,而他更没想到的是,秦观去找赵君锡,一开口便道:“贾易弹劾我的奏章里,说邪人在位、引其党类,您刚举荐了我,这奏章其实是针对您,为大人计,不妨如此如此……”企图说服赵君锡弹劾贾易。
无论是苏轼,还是秦观,都低估了朝廷里复杂的派系斗争和政治博弈——赵君锡不但不帮忙,更以此为把柄攻击苏轼、苏辙、秦观,上奏说秦观浮薄、苏轼指使御史中丞与御史互相弹劾、苏辙与兄勾连泄露朝廷机密。
这大概是第一次由苏轼和秦观相互触发的危机,苏轼被人当作靶子,秦观被人当作子弹,一损俱损的效应开始显现。此事的结果,秦观罢正字,苏轼贬颍州,与赵君锡联手的贾易贬庐州,赵君锡亦贬回旧职,未能因此取代苏辙。苏辙仍做他的尚书右丞。
这是元祐六年有惊无险的一次政治事故,秦观能安全过关,全仗苏轼背后有高太后的保护伞撑住。
苏轼事后,倒也没怎么怪秦观,只是给道潜的信里说,秦观这小子近日搞了场闹剧,不怪他,大概是有人忌妒他罢了。苏轼待秦观真是全力维护的,举存秦观为秘书省正字,大约就是苏轼托人操作的手笔,其实早在几年前,苏轼就亲自向朝廷推荐过秦观,秦观也曾从蔡州应召入京,带着满满的诚意,向朝廷进策三十篇、论二十篇,这些文章是秦观十年间的储备,其中有《国论》、《治论》、《人材》、《法律》、《财用》、《边防》 等文章,见者皆觉得高明,秦观的策、论受苏轼影响很大,文章写得是很好的,但也许是朝廷觉得不实用,后来秦观还是托病回了蔡州。
传 北宋 李公麟 西园雅集图局部赵君锡风波后,元祐八年(1093)六月,秦观复任太学正字,七月,在吕大防的荐举下,由正字升任国史院编修。短暂的史院编修官,是秦观一生里最荣耀的时期——不妨再加上前后几年,元祐这个年号似乎甚利秦观,从元祐初到元祐末,八年间,虽小有挫折,在秦观一生里却算是仕途顺利、人生得意的,他时常和当时最有名望的文人聚会宴饮,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切磋消遣,又能看到宫藏法帖,遍览王羲之、钟繇、怀素等名家真迹,在生活享乐上亦是诗酒风流。经历过七年的迷茫失意,他心底那个洒脱豁达的秦观又抬头了,他的快乐又回来了,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岁前冶游豪荡的日子。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秦观《水龙吟》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秦观《南歌子》
这两首词都是秦观这时期写的。前一首《水龙吟》是写给营伎楼东玉的,《南歌子》是写给另一位营伎陶心儿的,据说他将楼东玉的名字嵌进了“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东别后”里,将陶心儿的名字也嵌进了”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这一句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能也写在这段时间里——虽然这首词到底在哪一年、为何事、写给谁至今无解,有说是写给楼东玉,有说是写给边朝华,也有说是写给其它女子的。边朝华是秦观在元祐年间所纳的妾。她的情形,与苏轼的朝云有些相似——连名字也是相似的,她本汴京人氏,十三岁入秦府,十九岁时正式成为秦观的妾。她待秦观,也似朝云待苏轼,秦观后来数次遣走她,她都不肯离去,但秦观遣走她,实在是不得已。《大明王朝》里胡宗宪曾对高翰文说:“第一,你不应该出来当官,你的才情只适合诗文风雅,你的为人却一生也当不好官,第二,既然中了科举,就应该在翰林院储才撰书,不应该妄论国策……”这段话,拿来说给秦观听,也是适合的。胡宗宪认为高翰文如此可以保全一生,秦观也是一样,秦观的家境并不算很差,他自己说过少年时一餐宴席就能花掉十余万钱,也说过家有薄田百亩可保衣食无忧,若生在一个平凡普通的朝代,他老老实实地从小官吏做起,慢慢升迁,熬到退休,也不失为一段平安生涯。但北宋后期的朝堂,是何等凶险!
秦观在元祐年间的平安无事,无非是背后有苏轼维护,苏轼背后又有高太后撑持,但任何人的一生,都是不会一直顺风顺水的。胡宗宪给高翰文指点的最后一条求生之道,是事已至此,你须立刻、马上、迅速离开已波诡云谲的浙江官场,然后找机会辞职,不要有一丝留恋。这一条求生之路,对秦观一样适合。
但秦观已陷入太深,无法脱身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绍圣元年(1094),秦观四十六岁时,正式进入“跌跌不休”的流年。
原因,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元祐年间的皇帝虽然也是哲宗,但那时哲宗尚小,诸事皆由偏爱苏轼等人的高太后定夺,元祐八年高太后薨逝,哲宗亲政,开始驱逐高太后时代的旧臣,起用自己信赖的臣子,年号,也改作绍圣,绍的意思是“继承”,圣,直指宋神宗,绍圣,便是要接续宋神宗时代锐意革新的精神,把元祐年间高太后中止的“熙宁变法”继续下去。
然而,关于“熙宁变法”的记忆还在,人,却变了。
宋神宗的时代,朝堂大臣们还只是因国事而分裂为新旧两派互相攻击,在宋哲宗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攻击,更多来自于前几朝累积的怨怨相报。
苏轼早就在元祐八年的九月被驱逐到定州去了,绍圣元年四月又添了新的罪名被赶到更远的英州、惠州。
苏轼被贬谪,秦观不是没经历过,十余年前,秦观就写信安慰过被贬黄州的老师,只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秦观也逃不掉了。
绍圣元年(1094)四月,已离开京城、出为杭州通判的秦观以“浮薄小人、影附于轼”的罪名被贬到处州监茶盐酒税。
绍圣三年(1096)夏,在处州两三年后,为消愁解闷常与僧人谈禅并抄写佛经的秦观,又喜提“谒告写佛书” 的罪名,削职远徙郴州,岁末,秦观写下著名的《郴州旅舍》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州,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踏莎行 郴州旅舍》
仕途,已成崎岖,桃源,也早已渺然。
人生,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吗?
秦观越想,越是想不通。
绍圣四年(1097)冬,秦观又收到了一个大礼包,朝廷下诏将他编管横州。过完年后,漫漫春夜里,秦观写下《反初》诗,自悔为官误身,没有把修道坚持到底。
昔年淮海未,邂逅安期生。
记我有灵骨,法当游太清。
区中缘未断,方外道难成。
一落世间网,五十换嘉平。
夜参半不寝,披衣涕纵横。
誓当反初服,仍先谢诸彭。
曦发阳之阿,餔餟太和精。
心将虚无合,身与元气并。
陟降三境中,高真相送迎。
琅函纪前绩,金薄鍚嘉名。
耿光洞寥廓,不借日月明。
故栖黄埃裹,绝想空复情。
——秦观《反初》
然而这折磨还没有完。
又过了几个月,元符元年(1098)九月,朝廷第四次下诏,开除秦观公职,从横州移送雷州编管,且永不录用!
四年,秦观被贬四次,越贬越远,这次,已将他贬到了悬崖边上。
《曲洧旧闻》里有一则记载,说秦观往横州去的路上,路过桂州秦城铺,看到墙壁上有一个落第举子写的诗,诗里叹息“我为无名抵死求”,又叹息亲眼见到才子秦观南贬,“有名为累子还忧”,感叹有名无名,皆为身心所累……秦观见了壁上诗,触动心中块磊,无法自控地涕泪交集。
他的心境,已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从前洒脱豁达的他,已被敏感执着的另一个他所压倒,后人检看他贬谪后所写诗词,说他性情大变,其实这样的性情在他中进士前那几年里也浮现过,只是很快被入仕后的平顺掩盖,被轻轻揭过罢了。现在,那个敏感执着的他又出来了,“奇祸一朝作,飘零至於斯”的心结,牢牢地抓攫住他,撕扯着他不堪负累的身心。
在这摇摇欲坠的人间,秦观无法再支撑了。
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两年后,秦观于元符三年(1100)八月十二卒于藤州。
据说被贬处州时,秦观曾于梦中得句,“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后人说这是他会死在藤州的词谶。处州是他贬谪生涯的起点,藤州却象是他贬谪生涯的句号,或者说,是另一段生涯的起点。他停在了藤州不再往前,也好。他已经受了那么多的捶打,后面更多的捶打,不受也罢。假如他真是生有灵骨,这也许是天意,让他不必再受这世间许多搓磨。
他可能真的是受够了。
元符三年(1100)春,哲宗崩、新党被逐、朝廷将起用旧党的消息一个一个传来,他内心竟似无太大的波澜,只是给久未联系、谪在海南的苏轼写了一封信,告知老师这些消息:朝命已下了赦命,苏辙移永州,苏轼移廉州,秦观移英州……苏轼得信,先是不敢相信:“你听说的可确实?”然后忙忙作打算,紧接着苏轼又给秦观写去第二封信,告诉秦观已经安排了船只脚夫,十余日后就可出发,又仔细地说了登舟日期和行舟路线,最后说,如能与秦观见上一面,那就太好了。
与苏轼的忙乱相比,秦观可算得上淡定。这数年来,他远离京城,远离敌人,也远离朋友和老师——六月二十五,苏轼到海康与秦观相见,秦观写下了这样一首词: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江城子》
这是秦观最后一首词,也是秦观与苏轼的最后一面。想当年,“我独不愿万户侯, 惟愿一识苏徐州”的爽郎明快的青年,字里行间都是对老师热烈的拥抱,到如今却只剩下“别后悠悠君莫问”的拒人于千里的消沉。
但苏轼,未察觉秦观已油尽灯枯的心态。走的那天,秦观还将自己写的挽词给苏轼看,他自觉不久于人世,效陶渊明自作挽词,诗中幻想了自己辞世的情景:“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藤束木皮棺,藁葬路傍陂。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苏轼看了,还说秦观了不起,已勘破生死,超离物我——后来写《书秦太虚挽词后》时,苏轼想起那日,仍坚持秦观神色自若,和从前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在秦观贬谪期间,苏轼与别人通信,也多次说“少游谪居甚自得”,也不知是秦观掩藏得太好,还是苏轼粗心得太过了。
此次最后一面后,苏轼继续北上去廉州,后来又去郁林,秦观则于七月从海康北上,走到藤州时,因为又热又累走得又急,中暑病倒在藤州,藤州太守徐畴是苏轼的旧知,就留他在藤州休养数日,八月十二日秦观与宾客在绣江边的光化亭聊天,说几年前梦中曾写过一首词,“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谈笑间口渴索要饮水,水端来了,秦观笑着看了看,竟然就这样过世了。
苏轼在郁林听说了这个噩耗,又惊又痛,两日水米不进,接着又亲自赶往藤州、追到梧州,都没赶上扶棺北归的秦观女婿范温和秦观子秦湛,苏轼只好放弃。秦观与苏轼在雷州相见时的词中说“后会不知何处是”,冥冥中似乎也在回避着老师,倒是黄庭坚,和秦观还有最后一遇。
宋人曾敏行的《独醒杂志》里有这么一段记载:秦少游之子湛,自古藤护丧北归,其婿范温候于零陵,同至长沙,适与山谷相遇。……至是,与二子者执手大哭,遂以银二十两为赙。湛曰:“公方为远役,安能有力相及。且某归计亦粗办,愿复归之。”山谷曰:“尔父,吾同门友也。相与之义几犹骨肉。今死不得预敛,葬不得往送,负尔父多矣。是姑见吾不忘之意,非以贿也。”湛不敢辞。……前辈于死生交友之义如此。
我读这段记载时,常常心酸。穷困潦倒的黄庭坚倾己所有,赠银二十两,这是他对故人最后的心意。
第二年,苏轼死于常州。
第六年,黄庭坚死于宜州。
这真是,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
尾声秦观死后,先葬于高邮,后来葬于无锡。
他想葬在无锡的愿望,还是在三十岁那年定下的。
那是元丰二年(1079)的春天,秦观从徐州到会稽探望祖父,闻知苏轼将调任湖州,便约好了游无锡惠山,兴致所至,写下“记得踵三隐,岩阿相与邻”的句子,希望将来死后葬在惠山。
这心愿他必定常常提起。
南宋绍兴初,秦湛任常州通判,便将父亲的棺木从高邮迁葬于惠山二茅峰南坡。秦观的后人,从此就在无锡繁衍开来。
三十岁之后的二十余年间,于秦观,也许曾觉得在人间的希冀一个个地破灭,但终有一个心愿,是得以保全了的。
他浩荡的才情和敏感的心灵,终究是得到了妥切的归处。
至于叶梦得说他是“古之伤心人”,王士祯说“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那些后人的评价,他都管不着了。
注:《浪淘沙 郴州旅舍》有不同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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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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