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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创世纪》(上):三个名字,几个男人,一堆女人

紫网2023-10-15 10:08:230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文本解读(十)

《创世纪》是这本《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最长的一篇,而且还是个未完稿。我的文本分析也相应写得超长,所以为了方便大家阅读,特意分成了长度不等的上中下三篇发表。

以前就跟人感慨过,张爱玲属于“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的人。结果看到《创世纪》,就感觉像在看她的自传一样。虽然后来得知,而且张也亲口说过,紫微原型并非她祖母,而是她的姨祖母,晚清重臣李鸿章的另一个女儿李经溥。

李经溥据说嫁到了宜兴任家,丈夫比她小6岁。而李经溥的姐姐李经璹(李菊耦),即张爱玲的奶奶,小说中紫微的姐姐,的确嫁给了大自己20多岁的张佩纶做了“填房”。夫妻俩也确实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可惜婚后15年,56岁的张佩纶就去世了。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暂时不展开叙述。

不过,本来写小说就基本不可能和原型一模一样,而且写自己的家世,哪怕投鼠忌器,故意混淆视听也是正常的。所以到底写了谁,占了多少篇幅,暂且不必去深究。了解了背景,我们不妨再回到文本本身,从人物、物品的象征意义、文化等各个方面去透析小说的内容。

李鸿章故居小姐楼

一、人物解析

(一)人名的含义

01紫微:不是紫薇

书里刻画最多的两个女性是潆珠和她的祖母紫微。

祖母紫微的名字暗示着尊贵的一家之主。

紫微并非紫薇,一个说的是星座,一个说的是花。紫微星就是北极星,小熊座的主星,通常被当成“帝星”,主管官位、威权。北斗七星围绕着它四季旋转。按照命相学来解析紫微,就是生在家为一家之主,生在国为一国之主。因此,篇名《创世纪》被很多人解读为紫微一手创造的,如烟的世界。

不知道重男轻女的封建大家庭为什么要给女孩起这样的名字。不过按照小说的逻辑,也许可以理解为的确老太太的命宫主星就是紫微。

紫微同时也可以代表天地之中的人,因为在用来算命的“紫微斗数”中,有着象征人一生各个领域的众多星辰。

当然,“紫微”有时候也通“紫薇”,或许能多些女人味。然而无论如何,都有个确定的“紫”字。但是文中作为颜色提到“紫”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说“灯不甚亮”时,散发着腥气的治脚上冻疮的“紫色药水”。一处是说红木家具上紫微的脸庞发出“紫黝黝的艳光”。“北极星”一点都不亮,也不尊贵,离开了值钱的“红木家具”的陪衬,就立刻变得“一无所有”了。

紫微虽然不是紫薇,但也未必真的是紫微。这个家里的许多人与事都超出了她的管辖能力,达不到她的期待值。

儿子讨钱时,“紫微嘴里蝎蝎螫螫发出轻细的诧异之声”“蝎蝎螫螫(xiē xiē zhē zhē)是成语,形容人婆婆妈妈,在小事情上过分地表示关心、怜惜。在《红楼梦》里,这个词曾经数次出现。张爱玲惯会玩红楼梗,后面更是直接点明紫微“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还有人说,身为一家之主的戚紫微,也像贾母一样,其所代表的“女性统治神话”源于男性文明的衰落。

潆珠拿到雨衣后,路过“耀球商行”,发现“橱窗里上下通明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须,宫款描花八角油纸罩,乳黄瓜楞玻璃球,静悄悄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也让人联想到《红楼梦》五十三回里的元宵灯会。

元宵灯会时,贾府“满挂各色佳灯”“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下一回中,“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红楼梦》中虽然只此短短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却很有无穷的深意,引人遐思。再回头对照潆珠,原来“灯光灿烂”反衬了她多么巨大的孤独。她只好将一切归功于命运:“命里没有它”。可是什么样的命运才是女人的最佳命运?即使贵为“紫微”星,身为“有钱人家的女儿”,又能怎样呢?

由此看来,紫微的这个名字,也是有着极大的反讽意义的。

02毛耀球:“爱是热,被爱是光”

“爱是热,被爱是光。”这句话正对毛耀球的名字。“耀球”有太阳的感觉,使人联想到 “照耀”“耀眼”,甚至太阳“耀光”“耀斑”等相关词。在这篇《创世纪》里,“光”是非常重要的概念。记得此前,这本书里“光”占了极重要位置的,只有第一篇《年轻的时候》还算得上。

毛耀球是热烈的,对于潆珠,是光,是热,是她的太阳,但是又太刺眼了,热得她接不住, “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不像《半生缘》里的世钧和曼桢,真挚美好的爱情如同涓涓细流,未必会有多么炽烈。此外,毛耀球的名字还给人“要求”的感觉,而且暗合了他的职业特性(卖灯)及缺乏文化的出身(名字俗气),非常有趣。

“耀球商行”“上下通明点满了灯”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匡家“灯不甚亮”“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断电后,家里只有昏暗的油灯和蜡烛,甚至三楼“电灯没装灯泡”。即便这样,祖母也还是嫌费油费蜡费钱:“点着这么贵的油灯,蜡烛,又还不亮,有什么要紧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

其实费钱的主要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老太太和老太爷明明在一个房子里,却要蹲在两个房间,生两个火炉,否则就会话不投机半句多。至于儿子,虽然不用怄气,但也只会问她要钱。

“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朱漆描金”对应着温酒用的“大红细金花的'烫杯’”,也对应着老爹爹的“金圈红梅”,是紫微过去作为“有钱人的女儿”的部分。现在,儿子则是扶不起的阿斗,是她心中“高大的黑影”

此外,“光”昏暗还是明亮,照出的世界也是两样的,从镜子里看到的也不一样。

在毛耀球家中,“灯光照到镜子里”,潆珠在其中看到自己的脸,也知道“别有一种诱惑性。”而在自己家中,就连镜子也是密布肮脏的小白点,或者映着不太亮的灯,显得空洞无物:“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总之照不到自己本是青春靓丽的脸。“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气。”又脏又冷,毫无洁净与光明。

祖母“对着灯,半个脸阴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颗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虽然有电有台灯,也还是昏沉沉的。

在祖母眼里,“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只有令人“骇笑”的样子,只有灯光下的“恍惚”“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家里的灯光带来的不是光明美丽,而是恍惚与暗影等令人不悦的东西。然而,令潆珠想不到的是,她所以为的太阳,结果却也只是一个“玻璃球”的电灯而已。

03潆珠:水流中的珍珠

潆本意是水回旋的样子,现在常可见于潆洄一词。这个字在唐宋诗词及元曲里都可以见到,用于人名则寓意美好。潆珠的名字倒是和耀球相对,但珍珠的光彩却是柔和的,不耀眼,不伤人,何况又是在水里。一个如水,一个如火,还有冷和热的冲撞。

顺便说一说潆珠名字中会回旋,会随温度与地方变化的“水”

外面“滴水成冰”,而在最应该找得到温暖的家里,却似乎永远只有“半开的水”。

屋里冷的时候,也照样有“气汗水”。潆珠打不通耀球的电话,“她把电话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再拿起来,刚才手握的地方与嘴里呼吸喷到的地方已经凝着气汗水,天还是这样冷。耳机里面还是死寂。”还有潆芬的话:“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气汗水!”这些“气汗水”似乎都和前面那句话对应:“实在冷,两人都是嘘气成云。如果是龙,也是两张画上的,纵然两幅画卷在一起,也还是两张画上的,各归各。”再次证明这注定是场没有结果的恋情。

除了厨房,冰冷的卫生间里更是只有浅浅的“冷水”“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气。”只有“女孩子的房里”,虽也有肮脏的“腥气”,但一开始却是“温热”的。“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药水正对着药房中的药水,是潆珠疗治原生家庭创伤的所在。“和家里是太两样了!待她好一点的,还是这些不相干的人。”只是希望都落了空。潆华本来就不是很热的洗脚水不知不觉快速变凉了,她忍不住说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

在耀球温暖的单身汉的屋里,水还是水。“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潆珠是青春美丽的。冬日里温暖的爱使她成为了受人尊崇的,有尊严的“石像”“她喜欢这寒天,一阵阵的西北风吹过来,使她觉得她自己的坚强洁净,像个极大极大,站在高处的石像。”

“水”还暗指潮湿的眼泪水。

电话打不通时,潆珠眼中的“一层雾”就像后面紫微回忆中“香得云雾沌沌”的红梅一样,是眼中含泪,隐而不发的情感。心中流着泪的潆珠,却还要用“微笑”来掩饰和应对。

公公最后一次送紫微回娘家。当时,“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磁,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老是不干”就像紫微在婆家的生活,蚊子总是打不完,眼泪总也难干。那天,“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揾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此时也有水和湿的感觉,但尚且如同“粥面的温吞的膜”,没有那么寒凉,至少维护自己的公公还在世。

曾经,年轻的紫微听父亲讲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水,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那时的“水”虽然寒,但只要不忤逆它,听话乖巧就好,虽然也是岌岌可危,随时可以被“推下水去”

可是公公去世后,“亡人交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正对应着她如坐水中的感受。局势已是“覆水难收”,顽童般的男人已经不再有任何惧怕和约束。

后来到了上海,“紫微呢,她也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子微带潮湿……”也不知是哪个女人还是紫微自己的眼泪,打湿了粉扑子。

(二)三代女人

不管身世高贵低贱,每一代的女人都是一样的痛苦。

潆珠所经历的是年轻人无疾而终的自由恋爱,祖母则是媒妁之言,无奈的婚姻。

潆珠与父亲几乎没有太多交集。祖母作为最小的女儿,却享受过老父亲拘谨的一点疼爱。

潆珠的母亲,全少奶奶的婚姻也是一地鸡毛,像是重复着祖母那一辈的老路。男人们都有遗老遗少的恶习,不求上进,不珍惜妻子儿女。大家族的最后一丝体面还要靠女人们的嫁妆艰难维持。假如这部小说能写完,没准还会再添上全少奶奶的成长历程。

不过奇怪的是,明明是未完稿,好不容易读到结尾的我,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和遗憾。张的其他小说也有很多戛然而止的,也许已经见怪不怪。很多时候,故事没必要非得有个完结,最重要的已经交代完,不妨留点想象的空间,供人回味,也没什么不好。

01紫微供养的白猫:宠物比人得势

借着全少奶奶的小声抱怨,我们才知道新来的佣人“拿跷”离职的原因:“嫌我们这儿太苦啰,又说一天到晚扫不完的猫屎——那倒也是的,本来老太爷那些猫,也是的!”原来走来走去的猫都是老太爷匡霆谷养的。不仅不养家,还给女人们添事。

“拿跷”原是老南京方言。一架天平,拿走一端的重物,另一端自然就会跷起,以此形容摆架子,自恃清高,做姿态,但是原本却没有这样做的资本。全少奶奶还有一句说毛耀球的话:“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上人”来代表父母长辈,以及其他一些江淮官话,包括老太太的合肥方言“伤伤够够”(因为过度而感厌倦)“灰鼠鼠”(安徽话念hui chu chu)等等,全都暗含着人物的出身籍贯。

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全少奶奶和紫微还没有“下等人”女佣自由。“上等人”真的有时还不如“下等人”。“下等人”还可以有自己的脾气和来去的自由,不仅可以“拿跷”,可以怒怼假装富贵的穷雇主,甚至还可以自主选择婚姻,比如私奔的阿小。然而连佣人都嫌弃猫屎太多罢了工,为人妻却没有“辞职不干”的权利。

婆媳两代女人都不能像第三代那样那样出去上班。第三代就算能出去上班也是偷偷摸摸,干不长久。她们全都有个更加艰难的“终身职业”——全职家庭主妇。

苏青在和张爱玲一同受访时说过:“普通职业可以辞职,而女人这职业是终身的,倘若丈夫中途变心时,又该怎么办呢?”其实她自己的经历已经给出了答案:“女人有了职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离婚时或是寡居时,小孩可以有保障,譬如我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没有职业,所以生活不大好,假使母亲当时是职业女性也许就生活得更好。”

女人经济独立,才会有离婚的底气。然而可悲的是,现代女性虽然已经可以自由选择普通职业,但和“管家”的职业也是矛盾冲突的。工作和家庭终究难以两全。

“荤菜就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他只管喂猫,却不负责打扫伺候。而紫微拿嫁妆养家,连自己过生日待客的钱都想省下来,连点煤都怕人偷,要搬到楼上,却还要义务供养他的猫。真是贵妇不如女佣,而猫都比女人更尊贵。

潆珠回家的时候,奶奶过生日,正在楼上起坐间里请客人吃蛋糕。她走到楼梯口,很懂事的,并没有急着进去分蛋糕。可是,“她没进去,一只白猫却悄悄进去了。昏暗的大房里,隐隐走动着雪白的狮子猫,坐着身穿织锦缎的客人,仿佛还有点富家的气象。”在这种“富家”中自由走动的猫,反而更像是家庭中名正言顺的一份子,而不是她这个注定要“外”嫁的孙女。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狮子猫也不影响阅读,但是如果你对猫多一点了解,可能会更能体会张大大笔下那些难以言传的微妙之处。

狮子猫又称临清狮子猫、白猫、山东狮子猫,外形像狮子狗,由波斯猫和中华田园鲁西狸猫杂交而成,原产于山东临清,全身雪白而长毛,又以一蓝一黄鸳鸯眼者为最珍贵。

狮子猫的培育形成与伊斯兰教的传入和运河的开通有密切关系,价格不菲,以前只有皇宫贵族们才能拥有,建国以后才走入寻常百姓家。难怪写到白猫与客人的华服,张爱玲会说匡家还残留一点富家气象。

狮子猫的毛大多为白色,也有花色,并且每种花色各有雅号,如《等》结尾处出现的那只上黑下白的“乌云盖雪”。《创世纪》里全白的这一种叫做“尺玉霄飞练”。

但是吃肉的狮子猫很不容易养,需定时、定量喂养;毛长难打理,掉毛严重,被称为“行走的蒲公英”;白毛容易脏,需要定期洗澡;个性又非常独立。现在据说弃养率也蛮高的。

这么难伺候的名贵品种,匡霆谷却养着,一方面是为了维持个“富家的气象”,就像老太太买皮子时他说的那句“谁卖过东西!”或者不如说阔少爷习气难改,但在另一方面,宠物得宠,女人却没人爱,也可见出匡家上下,女人有多么卑微。

02全少奶奶的喉咙:女人的地位

“喉咙”反应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音和性格,在这本细节感满满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也是值得提上一笔的。原本不想费力展开细说,好在内容也没有很庞大。

《鸿鸾禧》中娄太太的漱口水“在喉咙里汩汩盘来盘去”;《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振保一听说娇蕊把真相告诉了丈夫,就“在喉咙里'嗄’地叫了一声,立即往外跑”。内心深处或暗处的声音是含在喉咙“里”的。

《年轻的时候》里,“站在神甫身边的唱诗班领袖”“身材矮小,喉咙却大”;《留情》里接电话的是“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社会地位低,文化修养差的人,嗓门是很“大”的,声音是“粗”的或者“哑”的。秀琴则夸“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下暴雨时,阿小去接回百顺,“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郁金香》里的金香,“她那声音本就是像哭哑了嗓子似的那一种'澄沙’喉咙”。张爱玲笔下的嗓音会随着年轻、心情、性格甚至社会地位而变化。

当然,女人受了委屈时也都是沙哑的。《殷宝滟送花楼会》中,殷宝滟原本是“细喉咙”,唱歌是“贞亮”,后来却是“沙着喉咙责问”罗潜之。而花花公子的嗓音是“混浊”不清的。《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哥儿达接女人打来的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还有些混浊。”

再来看看这篇《创世纪》里提到的四处“喉咙”。

首先是舞女来药店里闹,“她那粗哑的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舞女的声音是“粗哑”的,配合着她缺乏文化修养的情绪失控。

潆珠受了刺激回到家,看见母亲忙着做饭,问母亲怎么没人帮忙。“全少奶奶举起她那苍白笔直的小喉咙,她那喉咙,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虽然是比较直率的“笔直的小喉咙”,但却“苍白”无用,没有地位,哪怕“举起”声音,也是举不高,也不敢提高的。

她的形象也是“苍白”的,喉咙是,脸也是。在婆婆面前为自己辩护时,“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

总之,全少奶奶有抱怨不敢伸张,侍奉婆家小心翼翼,不像舞女,抱怨起来可以“越说越高声”,甚至有大哭大闹,撒泼打滚的自由。这样说来,没落贵族家庭的太太,有时还未必比得上一个“下等人”,虽然明明和“下等人”一样做着粗重的活,一样的卑躬屈膝鞍前马后。

紫微不是真的怪儿子糊涂,而是话里有话,只怪媳妇和“孩子”们,包括潆珠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女人们。“静了一会,她母亲再开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笔直的小喉咙,小洋铁管子似的”。仍然是“笔直的小喉咙”,只不过卫护女儿略微有些强硬,“小洋铁管子似的”,更惹婆婆生气。然而辩解当然是无用的,全少奶奶只好变成了“两眼空空”“小母鸡”,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走开了。

有人说紫微自己不幸福,对儿媳孙女也不好。可是仔细想想,要不是“媳妇熬成婆”,踩踏更年轻的女同胞,那个时代的女人又何时才能出头或者解脱呢?

再说男人。此前,仰彝提到初见妻子时,“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肢体语言也像是配合嗓音的降低和柔化,重新变回了小孩子。但在这个家里,男人日常是“大喉咙”,女人才是“小喉咙”

声音上,男人更强势,然而在言行上却如同小孩一样不负责任。文章开头第一句就是:“祖父不肯出来做官,就肯也未见得有得做。大小十来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钱来维持着,祖母万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维持了这些年了。”祖父软饭硬吃,不愿养家糊口。父亲也是一样。文中处处明着暗着揭示“孩子”般的男人形象。

03姑奶奶的热心:缺少存在感的女儿

潆珠是“鹅蛋脸”,紫微也是,姑奶奶也是“蛋形的小脸”。第二代女人,不仅是指紫微的儿媳,还有她的女儿。而且令人惊讶的是,不管是紫微的女儿还是儿媳,第二代女人都是没有名姓的。

这样说来,有钱人家出身的紫微还算是地位高一点的,可是一样没有姓,而且只有自己还在坚持自己的名字,别人也没资格叫。

“平常的妇人到了这年纪,除了匡老太太之外总没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却有个名字叫紫微。她辈份大,一直从前,有资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现在当然一个个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全少奶奶的姓名只能依附于夫家。“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姑奶奶一旦出嫁,在娘家也被抹去了名姓,只剩下“姑奶奶”,就连母亲也不再唤她的乳名。可以想见,将来潆珠离开匡家,也一样会被“隐姓埋名”,变成“某太太”了。

话题再回到姑奶奶这里。开头说到,姑奶奶给潆珠介绍工作不成,理由是潆珠自己学历太低,“程度太差”,而不是自己帮不上忙。表面上看,姑奶奶是个很热心的人。然而她给母亲买的点心却不够用心,对于父母间的别扭也不是特别了解。

母亲生日她回娘家,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还搅起一滩浑水。各种教唆太太,提醒楼下的煤要搬上来,又告诉老太太孙女在外面谈恋爱,且不避讳女佣沈太太。把沈太太和孩子打发走,自己留下吃晚饭,可能只是为了多和老太太八卦八卦。她平时的作为也是东家长李家短,爱管闲事,什么都掺合。但是掺合完了,“还有呕气的事在后头”

想起叶广芩家族小说《三岔口》中的“姑爸爸”。也许越是在婆家过得卑微不开心的女人,越是回娘家的时候格外跋扈,喜欢挑拨是非,寻找存在感。甚至连侄女在自家礼节上的漏洞也是要紧盯不放的。“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从头看到脚,带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了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

“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而她呼风唤雨的丈夫显然也不是个安分的男人。

潆珠在文中有过许多次“脸红”,然而寡妇沈太太竟然也有过一瞬,脸上“隐约地红了一红”,暗示着姑奶奶家的男人也有问题。全天下的男人好像都靠不住。即便真的有,张大大也是要在小说里“赶尽杀绝”的。

大约一个月之后,姑奶奶又来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正生气”,说明她惯会挑拨是非。偏偏此刻仰彝摊手要钱,“仰彝这姊姊向来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女儿来。”

其实追根溯源一下不难发现,姑奶奶作为女儿,肯定曾经也是不被重视的。儿子不成器居然要怪罪女儿,而且儿子无论怎样胡来,都是可以被母亲原谅的,而女儿只要哪怕送错点心也是有罪的。女人的身份天生有罪。

“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地向弟弟打听侄女的“风流韵事”,俨然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她此时的姿态和老太太曾经坐在戏院里的身影再次重叠。“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两代女人,一样好奇和向往自己所没经历过的激情。

此外,女儿的婆家和娘家虽同在上海,却不太走动,显出关系的生分。父亲跟女儿更是毫无互动,还不如跟保姆的话多。匡霆谷和沈太太聊着:“我今年这个莲子茶就没吃好!”得知女儿亲自煮的软烂入味,却也不会上门去吃。

姑奶奶说起潆珠拿雨衣的事情,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仰彝问她:“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回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的。”很有可能是姑奶奶自己查问到的,而且最有可能是从参与了拿雨衣的二妹潆芬的嘴里得到的八卦。没准姑奶奶也跟潆芬许诺过帮她找工作呢。而且相比有口无心的潆华,明显是潆芬更有心机一些。

04潆珠的乡气:都是“下等人”

1944年的上海,工作对于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不“体面”的事情。潆珠说:“我做事那个地方是外国人开的,我帮他们翻译,练习练习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点英文全要忘了!他们还有个打字机,让我学着打字,我想着倒也还值得。”把工作的目的说成是为了抬高婚姻市场中的身价,才算勉强可以被接受。

“当然现在这时候,多少大学毕业生都还没有饭吃呢,要找不到事还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顶要紧的是有冲头——可是到底,好像……”潆珠评论毛耀球的这段话即使放在现代也毫不违和。

就业永远是难题,事业也不全凭学历,但大学是否知名,学位到底多高,总归是个敲门砖,否则社会很难给你更多展现才能的机会。少了这些装修门面的“上等”材料,一个人就是自己再有“能耐”,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更多努力,才会有那么一点崭露头角的可能性。

想起张爱玲和苏青共同接受采访时,谈到职业女性,张爱玲曾说:“还是在外面跑跑的职业女性要可爱一点,和社会上接触的多了,时时刻刻警醒着,对于服饰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说别的,单是谈话资料也要多些,有兴趣些。”潆珠也是这样可爱的职业女性。

发现有人在观察她,她就立刻反省自己的穿着打扮:“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简直穿得不像样。”“真的,看中了她哪一点呢?冬天的衣服穿得这样鼓鼓揣揣,累里累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自己干脆利落的职业女性形象。“潆珠包扎了货物,又收钱,机器括喇一响,自己觉得真俐落。冷……她整个地冻得绷脆的,可是非常新鲜。”

自卑的潆珠评价自己:“气色太好了,简直乡气。”对应了毛耀球的“有点不上等”。说到舞女也是“显得像个下等人”。其实“下等人”和“乡下人”相通,也都在暗喻潆珠。《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曾经有一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点乡土气息”

此外,这篇里面,“格子”、“绒”的交错着告诉我们,所谓的上等人和下等人也没有太大区别。潆珠破了洞的“绒线手套”也不比三轮车夫不保暖的“方格子绒毯”,以及毛耀球屋里没有椅套的“棕绿毛绒沙发椅”体面到哪去。另外,“方格子绒毯”也呼应着“大红方格子的窗棂”的店面,以及潆珠“红蓝格子嵌线”的雨衣。

后面再次出现隐蔽的“乡气”:“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谁都不拿她当个东西了,由她自生自灭,她也就没那么许多花头了,呆呆地长大,长到这么大了,高个子,腮上红喷喷,简直有点蠢。”到底什么时候,气色好的优点竟变成了“乡气”与“蠢”?也许在家庭的长期打压之下,长得再漂亮的女孩子也会变得非常不自信吧。

的确,潆珠在家里的地位实在不比舞女更好到哪里去。父亲说大不了叫女儿去做“舞女”,赚钱养活自己。全少奶奶也对女儿说:“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一边说,一边“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母亲对女儿的作为也多么像犹太夫妇对待舞女的动作。

到这里终于进一步理解了前面为什么写“爱是热,被爱是光”,为何一个“不上等”男人的爱对滢珠来说如此安慰和珍贵了,即使明知“上当”也难以割舍。因为她在这个家族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被无视被忽略的存在。毛耀球的追求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令她充满了得救的希望。

后面还有一段说到“乡下人”“一个乡下人挑了担子,光着头,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使人想到石挥演的《雷雨》里的鲁贵……那乡下人小步小步跑着,东张西望,满面笑容,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穿过了马路。给他看着,上海城变得新奇可笑起来,接连几辆脚踏车,骑车的都呵着腰,缩着颈子,憋着口气在风中钻过,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为什么要用如此多的笔墨写这个普通的“乡下人”呢?

这段话里提到的石挥,曾被誉为“话剧皇帝”和中国影史演技第一人,其实并非帅哥,可是演技高超,票房号召力非常强。他生于1915年,死于1957年,原名石毓涛,天津人。小而坏的市井人物,常被他演绎得光芒四射。曹禺曾经评价石挥在《雷雨》中所扮演的鲁贵,说他演得比自己写的都好。

“下等人”鲁贵是周家的仆人,鲁家的家长。他趋炎附势、市侩自私、卑鄙狡诈,把亲生女儿四凤当作摇钱树,甚至当作砝码进行敲诈勒索。他不关心任何人,唯一在乎的只有钱。

石挥所演的鲁贵,恰到好处。“活鲁贵”一出场,一句台词还没来及说,观众就已经掌声如雷了,可见对于其演技的高度认可。据说石挥几乎走遍北京城,仔细观察人们,体验生活,终于演活这个角色。他不只表现出了鲁贵的世俗气,更是演出了鲁贵表面上的毕恭毕敬和忠诚老实,因此把角色塑造得很深刻。

石挥版的鲁贵

没想到,张爱玲居然也和石挥有过交集。她曾感慨:“有几个人能够像高尔基像石挥那样到处流浪,哪一行都混过?”(《石挥谈艺录:把生命交给舞台》第10页)而在张所编剧的喜剧《太太万岁》中,石挥还出演过一个“自私、好色又有些滑稽的岳丈”

此刻,“乡下人”和原本是“城里人”的潆珠的视角重叠了:“冷天的人都有点滑稽。道上走着的,一个个也弯腰曲背,上身伸出老远,只有潆珠,她觉得她自己是屹然站着,有一种凛凛的美。”潆珠也和“乡下人”一样,“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似的”,可以轻轻松松地安全穿过危险重重的情感之路,还以为在身不由己的女人之中,自己会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以此同时,潆珠也像“下等人”鲁贵一样,表面必须忠诚老实,“只重视钱”才是应得的标签。于是,自己找的未来夫君必须是家底殷实才能名正言顺。

然而,潆珠和毛耀球之间看似纯洁的恋情就像“蛋糕里夹着一层层红的果酱,冷而甜。”虽然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她却非常不舍得“快刀斩乱麻”,总想着“等等罢”“才开头的一件事,没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她不舍得斩断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在怀孕女人找上门后,她竟然自欺欺人地相信他的辩解,并很快原谅了他,选择“继续做朋友”。直到最后不得不分了,换来的只有不堪和伤痛。

05姐妹情:潆华和潆芬

二妹潆芬和三妹潆华的性格很不一样,而且年龄也不同,所以言谈和表现也都不同。二妹明显要比三妹成熟一点。

当潆珠和两个妹妹“烦恼”地“抱怨”毛耀球的热烈追求时,二妹潆芬好奇地打探毛耀球的情况:“看上去有多大呢?”三妹潆华则顺着姐姐道:“下回我们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来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样子。”不过姐姐当然不会同意她去当电灯泡的提议。得到姐姐回应的潆芬却像看出了些门道似的,笑道:“这人倒有趣得很!”没有得到回应的潆华却还在说毛耀球“简直发痴!”

潆珠谈到毛会赚钱,潆芬取笑她道:“真的喏,我们家就少这样一个能干人!”潆珠假装生气,潆芬随即识相地忙道:“不了,不了!”而潆华呢?吃着毛耀球送给姐姐的蛋糕,“眼看着姐姐烦恼的面容”,还是傻乎乎地说:“其实你下回就给他个下不来台,省得他老是黏缠个不完!”听到大姐的倾诉,大一点的潆芬就顺着潆珠内心的意思说。小一点潆华虽然也是顺着说,却只听到了大姐话语的表面。

恋情不断发展下去,“现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全少奶奶向婆婆汇报女儿的恋情,特意提到“潆芬有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潆芬已经打听过了,也许是母亲授意,也许是自发的行动。但从后面可以推测出潆珠对二妹,以及全少奶奶对二女儿的信任。

女孩子们的房间就像一个女生集体宿舍。潆华坐在床上泡脚,脚盆里是治冻疮的“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头看小说,灯不太亮,“把脸栖在书上”。大概全家只有支付电费的奶奶才有资格用台灯看小说。

潆珠在掏铜板。大概是看出了姐姐有心事,潆芬依然打趣她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则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变化,头也不抬说道:“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说的是洗脚水,也暗合潆珠的恋情。

“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气汗水!”潆芬说完,就顺手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看月亮的女孩,心中自然也有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就像看言情小说的三妹。她们现在都还只是旁观者,未来有一天可能也会成为戏中人。

心寒的潆珠大哭之时,“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

正在此时,电灯突然灭了。潆华在黑暗里抱怨书刚看完。潆芬问:“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却解释说:“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结局已定,世界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心里更加难过,潆华所说的感觉,正是潆珠自己此时的感受,却难以对母亲和姊妹言说。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姐妹俩讨论小说的结局,其实也是感受到了姐姐内心的悲哀。全少奶奶也像是看完了言情小说,回到现实琐碎中,想起要把煤球搬上楼。

母亲走后,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舞女来店里哭闹的事。“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姐姐那女人长得如何,好不好看。潆珠于是自卫似地说“相当漂亮”

潆珠叫潆芬陪她找毛耀球讨回雨衣,可能也是因为潆芬更稳重一些。只是潆芬并不能为她保守秘密。这一点倒不是说对于母亲,虽然母亲可能私底下也跟妹妹们盘问过,而是对于姑奶奶。后面我们还会说到。

全少奶奶见潆珠手上搭着雨衣,只问了一句“拿到了?”待潆珠点头,全少奶奶却望望她,不问当事人,而是转头问同去的潆芬:“没说什么?”潆芬在姐姐面前大概也不好多说什么,又或许是姐姐请吃的臭干起了作用,当时只答道:“没说什么。”

(三)其他人物

01大嘴仰彝:被宠坏的儿子

“全少爷名叫匡仰彝,纪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宝彝。他是高而瘦,飘飘摇摇,戴一副茶晶眼镜。很气派的一张长脸,只是从鼻子到嘴一路大下来,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见两肩荷一口。”“两肩荷一口”和“两肩荷口”的成语一样,说的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比喻只会吃饭不会干事。据说出自1932年年9月上海现代书局出版的郭沫若《创造十年续编》。

巧合的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最后一个“沂”也和“彝”同音。“志沂”和“仰彝”也有那么一点相似。甚至“匡”姓也是和“张”“章”押尾韵的。所以,要说这篇故事的原型只是张爱玲姨奶奶家的人,也是过于片面了。

故事中的二号男主匡仰彝,表面斯文,有洁癖而又自己邋遢,穷形尽相毫无文化人的风度,就剩一张油滑的大嘴。别人家的莲子茶嫌脏,自己家的剩菜却“拨拨”“掏掏”,真是讽刺至极。

“一手抄在大襟里,来回走着”“仰彝驼着背坐着,深深缩在长袍里”“伛偻着,筒着手”“笼着手”的各种形态,和“缩着颈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乱转”的三轮车夫,以及“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缩在棉袄袖里,两袖弯弯的,两个长筒”“缩着颈子”的乡下人何其相像,活脱脱一副“下等人”姿态。类似的还有《多少恨》里的虞老先生,也是“笼着手”,对着家茵母亲的照片“忏悔”自己的“负心”的。

“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种种行为和父亲匡霆谷可能也是一脉相承,因为父亲把“李士德宁牌子的牙膏”“一齐都刷到镜子上去了”,一样地邋里邋遢不讲究。父子两代男人,宁可靠女人养活,好吃懒做,也不愿出去工作。

潆珠在卫生间镜子上看到“密密布满了雪白的小圆点子”,配合着仰彝“吃了一脸”的吃相,“墨晶眼镜”上的“小雨点”,大衣肩上“斑斑的雨雪”,两代男人孩子般的面貌已经重叠在了一起。

有时,仰彝信口乱说的话也是老母亲不喜欢听的,虽然有时候倒也是真话,但充其量只会卖卖嘴皮子而已。其实这点也随他父亲。总之,父子俩有许多共同点。“仰彝和他父亲匡霆谷一辈子是冤家对头。”就连矛盾本质上也都是因为钱的分配问题。

当然女人也有像孩子的时候,比如恋爱中的潆珠就一次次回到童年。“潆珠也感到一种小孩的兴奋,第二天,当真把照片偷了出来。”哪怕讨回雨衣后,心痛之时请妹妹吃臭干,也是“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其他篇章里也有这样的写法。

孩子所代表的既有纯真可爱,又有不负责任。谁不想永远当个宝宝呢?可是男人就可以一辈子做孩子,女人却被迫长大成为妻子、母亲、祖母,失去庇护。想起《等》里的“童”太太,年轻时长相端丽,还能有那么一点孩子气的“刁蛮任性”,镇得住老公,可是年老色衰之后也不得不无奈放弃了。

“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紫微曾经对儿子寄予厚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对于丈夫绝望的女人,很容易对儿子有一种畸形的羁绊,成了婆婆也会横在儿子与儿媳之间制造事端。

因为有金钱的牵制,仰彝在要钱的时候总是对母亲表现得非常恭顺。而母亲也对儿子有很大的宽容。“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边,没有钱,也没法作乱,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再有个明白点的媳妇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燕子窠”指的是鸦片烟馆。吃喝嫖赌只剩个嫖,居然也算“没法作乱”的。但看嫌弃妻子的趋势,仰彝要凑齐不良嗜好大概也不会太远了。然而老太太永远不会怪儿子不争气,只会抱怨儿媳是个“糊涂虫”。当母子俩当着众宾客的面贬损全少奶奶,客人们也附和着大笑时,让人感到了一种炎凉。万一将来也去嫖了,老太太恐怕正好又会替儿子找到名正言顺的借口了。

02格林“白”格:

草木皆兵的犹太夫妇

总觉得“格林白格”姓氏里的“白”字并不是“白起”的,而是有意挑选的,因为同样的Greenberg,翻译成中文可以有很多种,现在最常见的就是格林伯格。不过“伯”字一样也带着半边白,而且在上海话里发音也和“白”字一样,所以英文的姓可能本来就是张刻意选用的。类似的还有张爱玲对于拟声词的选择,都是咬文嚼字,带有些目的性。

“主人骑了脚踏车来了,他太太坐了部黄包车。”出场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就隐藏了信息。为什么不一起坐车?《留情》里的米先生和敦凤就是一起挤在一辆三轮车里的。或者雇两辆黄包车?甚至只有一辆黄包车,瘦人也可以挤一挤,因为毕竟当时的黄包车收费是按里程或包车时长,而不是人头来算的。

从后面湘亭大奶奶的话中,我们得知坐黄包车的车钱在当时还是挺贵的,一般的职业女性,如小毛小姐和她的家人,都是坐不起黄包车的。当然湘亭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自我辩解:“走着还好,坐在黄包车上还要冷呢。”

精明的商人毛耀球也只是骑着自行车到处去,送给潆珠的也都是些小恩小惠,并没有很贵重的东西。毛耀球和犹太夫妻一样市侩和实际。他们都是典型的生意人。

潆珠去取雨衣,毛耀球居然还讽刺她:“当然,现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几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说的是她只在乎钱。可能他本来也正是看中了她身上的“一点解释也没有的寒酸”,专捡缺钱缺爱的女孩子下手。

总之,这对犹太夫妻的行动如此不一致,到底隐含了什么事实呢?他们是真夫妻吗?

可能店主人自己舍不得“打的”,却体恤妻子,甚至都可能并不住在一起。

毛一进店就提到了看房子的事。潆珠后面也跟妹妹们说到毛“除了他那爿店,还有别的东西经手,前天给人家介绍顶一幢房子,就赚了十五万。”说明房产中介(说得更好听点可以叫“房产经纪人”)也是毛耀球的身份之一,什么赚钱做什么,可见的确是相当精明的商人。

毛耀球问:“——你们刚到上海来的时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罢?好吗?”所谓当初看房认识,只是遇到了太太一个人。当他询问他们现在住哪时,格林白格太太回答得很含糊,而且“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

夫妻二人私下里说的都是德国话,说明是从德国九死一生逃难来的犹太人,更是惊弓之鸟。即使做个半路夫妻,甚至假扮夫妻,为了方便逃难,或者拿到他国护照,也不是没有可能。

1944年上海的犹太难民证

从夫妻二人的长相差别上可以判断出,丈夫长得更有犹太特质,妻子则好很多,比如犹太人较为典型的大鼻子或鹰钩鼻,她就没有,而是短脸短鼻子。顶多是皮肤没有那么白,所以用的是黄红胭脂。因此葡萄牙护照恐怕有太太不少功劳。而且生意不像很忙,却雇了个中国女孩做店员。这样做生意时两人基本不太出面,就是出面也主要是妻子,更安全些。

二战时期,纳粹分辨犹太男性还可以通过是否行过割礼为标准,对女性则没有特别的分辨方法,因此当时犹太女性也比男性的存活率高不少。

毛耀球后面与格林白格太太搭讪,问的是“拜耳健身素现在是什么价钱”,然后又聊他们的新住处,像是又敲打了夫妇俩一遍。

在网上查到过民国时期,拜耳健身素在上海电车上做的大字广告。还有一张广告图是一个双手窝脸,嘴巴成o状的男童,配了文字说:“我家个个都吃拜耳健身素”“身体健康,笑容满面”。那么,这个拜耳健身素到底是何方圣药呢?

“最新发明”“完全合于人身生理作用之十全补剂”“健细胞,造心血,补脑健神”“其中最主要之成分,如专能造血及助肝清毒之肝脏之制剂”,这些都是关于这种药的文字介绍。

胡蝶代言加当

当时胡蝶曾以“月份牌”画的形式,为拜耳的药物“加当”代言。阮玲玉也在“月份牌”上代言过拜耳的阿司匹林。梁赛珊,作为当时上海舞界的“珍珠珊瑚四姐妹”之一,同样和胡蝶、阮玲玉那些大明星一样被拜耳发掘,请来代言拜耳阿司匹灵以及拜耳健身素。

梁赛珍、梁赛珠、梁赛珊

梁赛珊做代言的广告上写着:“补血开胃,培元健身”“体虚服之,转弱为强。无病服之,益寿延年。”旁侧还有她亲笔写下的一句“拜耳健身素及阿司匹灵为我健美之良友”和签名、印章。

有这么多民国女神作代言,可以想见当时拜耳产品的热销。毛耀球紧跟时代和潮流,脑子不要太活络。可是同样身为生意人的格林白格夫妇也不是那么好被他拿捏的。

毛耀球在药店里买送给潆珠的化妆品,“格林白格太太笑着说他太客气了,却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价钱。”

格林白格先生则有着黑色的眉眼,表面上没有任何异常,却又像“恶棍”。这和他的实际作为也有相似之处:“不声不响”的他几乎就没开口说过话,只在舞女来店里闹时,“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不管怎么说,也许也是因为中国话讲得不好,但确实是在背后指挥着妻子。总之,不停请示他意见的格林白格太太就是他的代言人。

母亲的喉咙是“鬼鬼祟祟”,潆珠出来上班也是“鬼鬼祟祟”的,都有惧怕祖母的成分。而药店老板对于潆珠和毛耀球的交往也是不说话的,“鬼鬼祟祟,阴死了!”他怕的是纳粹。

见到舞女后,格林白格太太夫妇立刻站到了毛耀球的对立面,表面上恨不得立刻撇清关系,也不愿意为潆珠受骗担责,似乎深通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内心里其实很怕万一闹大了,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犹太夫妻二人同仇敌忾,配合默契。男的拉门,女的推舞女,成功解决了一个临时的“纠纷”,又叫潆珠打电话,借潆珠之手斩断自己与毛耀球的瓜葛,避免了所有“人事上的纠纷”,以维护表面上清白干净的人生。

总之,这对夫妻耐人琢磨,一点都不“白”。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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