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秋水自横波

清朝初年，顺治帝赏赐刑部尚书龚鼎孳一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名额，历来诰命都是赐予正室夫人的荣誉，龚鼎孳却把“一品诰命夫人”给了妾室顾横波，而她也没有推辞，甚至是欣然接受。

这一举动让整个北京城官场哑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竟然被封为了“一品诰命夫人”。坊间也为这对夫妻蔑视礼教、不屑于世俗眼光的行为大感讶异。

顾横波是何许人也？

大名鼎鼎的眉楼主人，秦淮八艳之一。

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这样形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善画兰，……时人推为南曲第一。”

壹

顾媚出生在1619年，南京人，时局动荡，各地灾荒四起，老百姓为讨活路，卖儿卖女，顾媚就是那些女孩子中的一个。

在一群等候买主的小丫头中，她被老鸨一眼相中，选入了眉楼。

当年眉楼新建，在秦淮众多朱楼中并不显眼。谁也没想到，眼前瘦弱的姑娘，将在十多年后一手缔造眉楼辉煌传奇。

鸨母悉心栽培顾媚，延请名师教授琴诗书画，纠正礼仪形态，在她的培养上花了大笔银子。入了眉楼的顾媚，勤学苦练，开始崭露头角。

十年过去了，改头换面的小姑娘，学识涵养增进，精通文墨。

顾媚觉得“媚”字似乎太俗，就改名为“眉”，号横波。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人如其名，顾横波确实与这个名字相称。

眉楼的顾横波，能吟诗唱曲、善作画演戏，尤善画兰。

她将兰画得飘逸俊秀，画风直追马守真，堪称秦淮一绝，也反映出她内心世界的纯粹，17岁她画的兰花扇面，如今还保存在故宫博物院，可见不俗。

她的第一首诗也饶有韵致：

郎道花红如妾面，妾言柳绿似郎衣。

何时化得鹣鹣鸟，拂叶穿花一处飞。

——顾横波《自题桃花杨柳图》

顾横波还被称为南曲第一人，她大胆尝试反串小生，还和董小宛合演过《西楼记》。

时人夸赞其歌喉“才女好歌喉，极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合情独为我，魂魄出窍。舍命作缠头，不死不休。蓬莱琼瑶竞相投。桃李全然都失色，尚羡娇柔。”

贰

顾横波十几岁接手眉楼，将眉楼打理得井井有条，颇有能耐，她虽任性嫉俗，但也豪爽坦荡。

但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她的幼年经历和在眉楼的所见所闻，在她心底留下了阴影，看得太多以后，顾横波常常暗自思量，眉楼中每日来来往往的富贵公子，有几个对她是真心实意的？

“不过是逢场作戏，消遣而已……”

顾横波的清醒，是她内心极度不安的源泉。

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

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伶仃。

——顾横波《花深深 闺怨》

这首小词，很能表达顾横波的心情。

在众多的仰慕者中，名门公子刘芳与顾横波情投意合，曾订下白首之约。可时间过去了3年，刘公子没有任何行动，20岁的顾横波开始着急了，屡次向刘公子表示想结束这种送张迎魏的生活。

刘公子家是南京城里的名门，当他提出要娶顾横波为妾时，刘家认为有辱门庭清誉，坚决反对，刘芳一个单纯的花花公子，无法抗衡家族力量，两人都无能为力，后来渐渐就淡了。但顾横波对于追求幸福归属，仍很执着。

龚鼎孳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崇祯十二年，春风得意的龚鼎孳升任兵科给事中，在南京停留期间，江南的文人朋友都在说眉楼。

少年郎自然要去看看，他对顾横波一见钟情。

在顾横波处停留两月后，龚鼎孳不得不赴京任职，他送给龚鼎孳一支金钗做信物，约定如果一年后还是初心不改，就继续前缘，并为她题诗：

腰妒垂杨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一年后，两人心意依然，龚鼎孳多次来信，希望她赴京，此刻大明时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地战火已起。

龚鼎孳努力了99步，顾横波最终决定踏出最后一步，毕竟良人难遇。

她将南京生意繁忙的眉楼关闭，清素简装，一路风雨，费尽周折辗转到达京城与龚鼎孳相聚。

他们勇敢地走入围城，不惧是非，不言沧桑。

此后，龚鼎孳的仕途沉浮、牢狱之灾、平步青云……顾横波是见证者和忠实的陪伴者，哪怕在龚鼎孳危难之时依旧不离不弃。

她从龚鼎孳那儿获得了安全感和笃定的承诺。

叁

顾横波内心只是一个小女人，她不像柳如是那般刚烈，也不似李香君那样坚贞不屈，但历史上对于顾横波的争议，从来没有停止过，根源是她丈夫龚鼎孳，做了两次贰臣。

李自成攻陷北京，龚鼎孳投降；多尔衮攻陷北京，龚鼎孳又投降。

两次投降，做了三朝大臣，让当时的读书人和官场中人，都不耻龚的行为。

龚鼎孳以“我愿意死，奈何小妾不肯”为自己解围，到头来让顾横波背上了“自私小妾”的骂名。

此事真相到底如何呢？

龚鼎孳其实还是个有抱负的人，他在崇祯朝做言官的时候，恪尽职守，各种上书弹劾当朝权臣，甚至到了一个月上书17次的地步，结果触怒皇帝，被下大狱。身陷囹圄、悲从中来的龚鼎孳，等来了顾横波送来的被子，感慨万千，五味杂陈，出狱之时，龚鼎孳写道：“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

后来朝廷易主，一般官员有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选择了投井，但他不是真心投井，只是带着顾横波在里面避祸，顺便还写了诗，他后被大顺军俘虏，受拷掠。

《心史丛刊·横波夫人考》中记载：龚鼎孳之所以投降李自成，接受直指使职位，就是因为他“生平以横波为性命，其不死委之小妾”。

龚鼎孳与顾横波还是真心相爱的，龚鼎孳离经叛道，就是为家人求得安稳。得此真心，顾横波就是背了“自私小妾”的骂名，也是心甘情愿的。

后来龚鼎孳官场沉浮，仕途颇为艰难，顾横波始终陪伴左右。康熙三年，龚鼎孳终因其才名被重用，迁至刑部尚书。境况好了之后，龚鼎孳在朝堂为大明遗民争取权力，散尽家财帮助贫寒文人学士，顾横波始终是他最坚强的后盾，支持他做的决定。

作为一个女人，顾横波个人是没有错的；作为丈夫，龚鼎孳用那些卑躬屈膝换取心爱之人的安稳似乎也没错。当然，在历史上，龚鼎孳夫妇背负的骂名也不冤枉。

1664年冬，被丈夫呵护良久、秦淮出身的一品诰命顾横波去世了。

龚鼎孳在北京长俸寺建了妙香阁纪念她，他的心中依然想到的是顾盼生辉，横波盈盈的顾横波。

作者：焱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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