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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邕:“我就是这么傲娇,就是这么大气。”

紫网2023-10-15 17:08:220

天宝六载(747年)正月十八,元宵节刚过去三天,大唐北海郡衙里却弥漫着一股萧杀之气,正如外面天寒地冻的天气一般。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赤身伏地,其腹部被行刑者先用刀划开,大棒重重击在其臀部,血流满地,整个郡衙都充斥着老者痛苦的惨叫声,听得人魂飞魄散。在德宗建中三年成为法定正刑前,棒杀一直是项法外酷刑,令人闻风丧胆。

十三年后,遇赦归来的李白途径老者的故居,深情怀念这位曾经相恨相亲的故人。

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

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

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

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

——李白《题江夏修静寺》

这位老者一生古道热肠,遍种桃李,其名字难道真如写在水里一般,寂灭于史册么?

这位老者就是李邕(678-747),后世多记得其死甚惨,却不记得其才名甚盛。

唐人张鷟在《朝野佥载》中称李邕“文章、书翰、正直、辞辨,义烈皆过人,时谓六绝” 。

以诗文为例,李邕一生最为敬重狄仁杰、张柬之、桓彦范等发动“神龙政变”、恢复李唐天下的忠臣。他不仅为六人作传记,还写“六公论”诗予以颂扬。曾读过“六公论”的杜甫,对该诗大为赞叹。北宋赵明诚《金石录》记载,“初读八哀诗,恨不见其诗。晚得石本,其文词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可惜这首诗仅在唐宋惊鸿一现,便湮没于历史云海里。他的《谏郑普思以方技得幸疏》是唐文名篇,文章刚强激烈,凛凛有声。中唐古文大家皇甫湜在《谕业》里这样评价李邕之文:“如赤羽玄甲,延亘平野,如云如风,如䝙如虎,阗然鼓之,吁可畏也!” 李邕才气高到皇帝常派中官去他家里索取他新写的文章,可惜他大量的诗文没有流传下来。

彩云惊岁晚,缭绕孤山头。

散作五般色,凝为一段愁。

影虽沉涧底,形在天际游。

风动必飞去,不应长此留。

——李邕《咏云》

年轻时期的杜甫踌躇满志,自许“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将子建亲”,他还搬出当时文坛大佬为自己背书,“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可知李邕当时的江湖地位很是显赫。顺便说下这个王翰,他私下里把当时有名文士百余人列了个排行榜,分为九等,榜首是张说、李邕,当然还有他自己。排行榜被贴在吏部东街上,热度盖过进士考试。这番骚操作自然给王翰拉足了流量,也平添了无数黑粉,“观者万计,莫不切齿” 。张说、李邕也躺着扬(中)名(枪)。

纸帛易毁,金石永存。虽然留下的诗文一般,但李邕还有 “大书法家”这张显赫标签。魏晋以来的碑铭刻石多用正书撰写,李邕则剑走偏锋,他用行书写碑。他的碑文结体左低右高,笔力遒劲舒展,骨气洞达,奕奕有神,险峭爽朗,个性十足。

唐 李邕 麓山寺碑局部

当时的官绅及佛寺多以重金请李邕撰书碑文,据说他撰碑达八百余通,流传至今的有《麓山寺碑》、《云麾将军李思训碑》、《秦望山法华寺碑》、《端州石室记》、《婆罗树碑记》等。立于开元二十七年的《云麾将军李思训碑》,其碑主是唐代著名青绿山水画家李思训(大李),立碑者是其侄子——鼎鼎大名的奸相李林甫,由此可知李邕声名之盛。他自然有许多书艺粉丝,如岐王李范、大诗人王维、篆书大家李阳冰等。王维研究《李思训碑》后,这样点评自己的偶像:“李泰和初学王右军的行书,其顿挫起伏,既得其妙;后参以北碑及唐初诸家楷书、行书笔意,复乃摆脱旧习,笔力为之一新。”

名气大了,是非也就多了。据传,道教符箓派茅山宗天师叶法善求李邕给其祖作碑。李邕为其写了文章,却没有写字(也许是没给写字的银子)。这法善不愧是符箓大师,黄符一烧,李邕于梦中应法善再请,喜而为书,待快写完时,钟鸣梦觉。醒来的李邕一头雾水,而法善已经刻好碑文,持墨本来谢,因此《有道先生叶国重神道碑》俗谓“追魂碑”。平心而论,这道长确实做得有些不地道。

相比而下,少林寺的和尚们就实诚了许多……他们老老实实地蹭流量。寺里兴建戒坛并立碑《唐少林寺戒坛铭序》,托名李邕书写。当时没有互联网,僧人只知道李邕人在括州,却不知道他的官职(司马),便自作主张的为他封上“刺史”头衔,这番傍名人的操作因此不幸翻车。

李唐一朝,正书大家云集且位高名显,如虞世南、欧阳洵、褚遂良、钟绍京、颜真卿、柳公权等。他们官以书名,书以官显,学贯天人、碑照四裔的李邕却是其中的另类。他一生大多数时间剥落在外,最后屈居新旧唐书的“文苑”传里,让人扼腕而叹。

人的出生就像拆盲盒,不知道上天会指定什么样的起跑线和赛道。李邕的起点不低:他的老爸编著有《文选注》,因此家学深厚。二十岁出头的他因为内史李峤和监察御史张廷珪的举荐,早早就做到了左拾遗。左拾遗貌似级别很低(从八品上),但却是供奉官和“八俊”之一,位卑而名显。在这个平台上,很快他就有了展示的机会。

宋璟奏武则天爱宠张昌宗兄弟有不顺之言,语出惊人,女皇一时沉吟不决,估计朝堂上下一片鸦雀无声,宋璟随时可能人头落地。在这一片可怕的沉默中,立在阶下的左拾遗李邕大声支持宋璟,惹得女皇心里不免嘀咕,“这小子真是拿豆包当干粮了?”这是李邕在史册上最鲜亮的存在。

此后李邕的职场履历,就让人一头凌乱。他的为官生涯主要在开元年间,期间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名相辈出,那是历史上有名的开明盛世,他却没有享受到这份时代红利,反而屡遭贬斥。

中宗时他与宰相张柬之交好,随着五王被贬或被诛杀,705年他第一次被贬,出为南和令,又贬富州司户。

景云元年(710年),韦氏被除后他才归朝。当年八月,谯王李重福谋反,东都群官皆逃匿。时任左台殿中侍御史的李邕尽显孤勇本色:他先在天津桥侦察叛军,然后赶在叛军前驰至屯营激励军士,最终协助洛州长史崔日知成功平叛,因此升户部员外郎。可惜好景不长,宰相岑羲厌恶崔日知,李邕受牵连被贬为崖州舍城丞。

玄宗在东宫时就看好李邕这只潜力股,继位后不久就擢他为户部郎中。但是因为与黄门侍郎张廷珪友善,宰相姚崇看他不顺眼,他第三次被贬,出为括州司马。李邕每次贬官的路径都很眼熟,皆是站错了队伍。

第四次贬斥与李邕出风头有干系。当时有时议云:“论诗则曰王维、崔颢,论笔则曰王缙、李邕,祖泳、张说不得预焉”,这风评简直是给李邕拉仇恨。要知道宰相张说是当时文坛领袖,掌文学之任近三十年,张宰相尤其擅长碑文、墓志,与李邕的领地高度重叠。开元十三年(725) ,玄帝封泰山还,李邕献辞赋深得玄宗欢心。张宰相当然担心李邕抢他的饭碗,恰好有仇人告后者赃贷枉法,这岂不是发困时送上来的枕头?于是李邕顺理成章地被贬为钦州遵化县尉。

屡被贬谪,李邕倒是没有躺平,后来他跟随杨思勖(后与高力士受宠)讨岭南贼有功,徙澧州司马。宋璟为相后,他总算否极泰来,起为渝州刺史。后来又坐诬枉将得罪,玄宗觉得不能让这只股票退市吧,“诏勿劾。”

三十年间,李邕四遭贬斥,运气确实够背的。难怪他老婆曾上书哭诉,“邕少习文章,疾恶如仇,不容于众,邪佞切齿,诸儒侧目。频谪远郡,削迹朝端,不啻十载。岁时叹恋,闻者伤怀。”

他如野鹤游天,不适于朝廷的规则,且久作外官,朝中无人,注定与平步青云无缘。

虽然官场上不顺利,但是李邕名满天下是很顺利的。

“既入朝,人间传其眉目瑰异,至阡陌聚观,后生望风内谒,门巷填隘。”

这是不是很神奇?其要以在于他能文养士,类似战国时窃符救赵的信陵君。

天宝四载夏,三十出头的杜甫游齐鲁,李邕应邀由北海至齐州(济南),与李之芳、卢象、杜甫等宴于历下亭。当年李邕年近七十,而杜甫只是毛头小伙子,两人地位悬殊,若非爱才惜才,李邕怎么会屈尊去和杜甫相会。看来豪气之人总葆有一颗少年不羁的心怀,“我在你的明眸深处看见大海,它正闪射着浅蓝色的光芒。”能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这正是李邕的心声吧!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欲,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两人抛开世事,只论交情和文学。他们怀念东都的相会,一起评论“崔、李、苏、杜”、杨炯等名家(李峤是李邕之伯乐,杜审言是杜甫之祖),顺便不忘记吐槽一下那个恶人张说,聊得不亦乐乎。不久,另外一名郁郁不得志的士子也奉李邕之召赴临菑郡,宴于平阴亭。喜谈王霸的高适与李邕也很对脾气,他诗里充溢着对这位老前辈的崇拜之情。

当然李邕善待才子也是有底线的,底线就是有德。

闻说有个十九岁中进士的少年天才崔颢,他便开门以待。孰料崔颢呈上的第一首诗有两句很辣主人的眼,“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李邕大骂“小子无礼”,连家门都没让他进。说句公道话,李邕的眼光挺毒,崔颢终究是个对女人始乱终弃的渣男。

吃了闭门羹的还有出川路上的李白。当年李太白求拜渝州刺史李邕时,两人针尖麦芒,一语不合,尴尬收场。太白的反击手段自然是如刀剑一样的诗篇: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上李邕》

不过,岁月终究会磨淡彼此的锋芒。天宝初,年近五十的李白被放出京城,东游齐鲁。有一女子持刀杀人,为其丈夫复仇,但按律当处极刑。素来仗义的李邕怎会缺席此事?他毅然上疏救下此女。闻听此事的李白写了《东海有勇妇》:

学剑越处子,超腾若流星。

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

白刃耀素雪,苍天刚精诚。

……

豁此伉俪愤,粲然大义明。

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廷。

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

——李白《东海有勇妇》

同宗同道的两位豪士总算摒弃前嫌,若龙津一剑,共舞风雷之中。

养士类似做慈善,不求回报,只求心安,但美名是可以变现的。开元十三年李邕下狱获罪几死,是一位陌生的路人孔璋挺身而出,上书愿以性命相抵,这才救了他的性命。孔璋终因此流放而死,这等义士壮举无疑又提高了李邕的感召力。

李邕有兴酣落笔、泼墨千言的豪才,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见,更有济人之困的豪胆。十七岁时他带三千贯钱外出购买美妓,遇见困难人,便解囊救济,一时传为佳话。唐人笔记里记载他杀日本商人夺其财物的故事,读起来虽然匪夷所思,倒是契合他的人设。

养士自然需要银子,好在他家里有矿,矿脉就是手里的笔。“(邕)尤长碑颂,中朝衣冠及天下寺观,多赍持金帛,往求其文。前后所制,凡数百首,受纳馈遗,亦至巨万。”

仕途沉浮数十年,他险峭爽朗的个性似乎没有改变。杜甫遇见他时,他依旧“丰屋珊瑚钩,麒麟织成罽。紫骝随剑几,义取无虚岁”,只是有一点,他豪侈养士,却没打算用钱来贿赂执政。礼下而骄于士大夫,宁以风霜自挟,不愿为鱼鸟亲人。在淄州做刺史时,他为李林甫写《李思训碑》,这本是结交执政的一个契机,但他似乎以仰攀为耻,不屑于此。

李邕是东汉杜季良一样的人物。他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这种天赋不可复制,更仿效不得,因此他自言“似我者欲俗,学我者死” 。人以类聚,在他的朋友圈里,尽是豪气干云之辈。李白自不必说,少年轻狂的杜甫、喜论王霸的高适、自谓耆旧喜欢豪侈的王琚,还有狂疏、好功名、喜交豪俊的禁卫军左骁卫兵曹柳勣。裴敦复将柳推荐给李邕,一言相投,李邕就赠柳良马一匹,出手就是大手笔。

只是豪气干云有时也是矜肆的代名词。当年他在朝堂上支持宋璟,事后有人劝李邕应该谨言慎微。他是这样回答的:“不愿不狂,其名不彰。若不如此,后代何以称也?”颇有邀名求功的嫌疑,姚崇评价其险躁也不无道理。

他有一位朋友卢藏用,颇通官场规则。天子在长安,则隐终南山;天子在东都,则隐嵩山,被武则天戏称 “随驾隐士”,终以终南捷径得宠。卢曾好心地劝告他:“君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然终虞缺折耳”,不想一语成谶。

艺术上不走寻常路能出名,官场上不走寻常路是要命的。

天宝初年,李邕任北海太守,不经意间走上了与三国孔北海同样的道路。名气甚大却不为执政所用,不拘细行,执政的李林甫又是个手段极为毒辣的主。他也许觉察到了危险,却绝对想不到杀身之祸竟然落在赠柳勣马事上。

天宝五载,为了打击太子李亨,李林甫连兴两场大狱。堂堂太子被迫先后和韦太子妃、杜良娣离婚,也真够悲催的。当时李林甫手下有吉温、罗希奭哼哈二将,人称“罗钳吉网”。听听吉温的自白誓言:“若遇知己,南山白额虎不足缚也”,可知其狠毒的做派。

李林甫一声令下,作为其白手套的罗希奭便自青州至岭南,开启“砍砍砍”杀人模式。前宰相李适之、前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前刑部尚书韦坚及其兄弟、还有李邕故交王琚,无人逃脱。罗滥杀枉杀,郡县惶骇。在这场震惊天下的大戏里,李邕、裴敦复之杖死,只是一个小小插曲。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李邕选择了古道热肠,他一生重义爱士,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缚艾荣,死得惨烈。而卢藏用选择与世浮沉,精致利己,取舍两端,趑趄诡佞,最终也不免贬死岭南。是非曲直,自有评说。

大历元年(766年)秋,流寓夔州的杜甫,被塞雁唤醒了当年在齐州的回忆,这回忆有足够的时间,在天地间舒展开来。一首《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感慨激昂、排荡变化,颇有故人书法的气势。李北海之文藻,杜少陵之俊笔,曲尽其妙!

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呜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 …

——杜甫《八哀诗 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节选

诚然,李邕在天宝年间没有留下多少桃李,但他的侠傲之骨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慢慢破土发芽,终究长成参天大树,跨越千年,令人动容。

作者: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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