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一身秋：杜甫的重九

大历二年（761）重阳日，夔州，白帝城。江间波涌，峡气萧森；玉露凋枫，黄菊盛开；燕子飞飞，暮砧声声，天地间正演奏着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江山之壮、家国之感、代谢之慨，全从这首七律上喷薄而出：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登高》如果七夕契合李义山的人设，中秋契合苏东坡的画风，那重九最契合杜少陵的剪影。

元 佚名 杜甫像 壹重阳并非伤秋的代名词，它的画风原本是清爽亮丽的。

在李唐，九日成为正式节日，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登高、赏菊、饮菊花酒、祭祖。茱萸自然是重九最主要的元素，围绕茱萸的金句也层出不穷，比如王维的“插遍茱萸少一人”，王昌龄的“茱萸插鬓花宜寿”，戴叔伦的“插鬓茱萸来未尽”，卢纶的“茱萸一朵映华簪”……

节日自然离不开饮酒聚宴。重九饮的自然是菊花酒，《西京杂记》记载着“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官家的聚宴自然更气派得多，“尧樽列钟鼓，汉阙辟钩陈”。

宏大的叙事下总掩着失意人的身影。像现在的“北漂”一样，在长安“西漂”十年的杜甫不胜劳累且茫然。像深秋满山红枫或黄菊，虽然体内依旧流动着生命的汁浆和勃发的生机，但是寒冬将至，他未免有时不我待、怀才不遇的苦恼。

好在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虽然暂时没有功名，但是杜甫还有大把的时间。他频繁来往于汝阳王、郑驸马、何将军府里，在长安结识了许多终身可交的朋友，积攒着宝贵的人脉和资源。他和高适、薛据、岑参等一起登慈恩塔题名，与岑参兄弟共游渼陂、曲江，日子并非后人想象得那么单调和悲催。

如果说李白是杜甫的偶像，高适类似他的兄长，王维是他的前辈，那么年龄相当、遭遇相同的岑参、郑虔、苏源明才是杜甫的真正知己。以郑虔为例，虽然诗书画三绝，也被玄宗所爱惜，却一直身居小官，穷困潦倒，以至于酒钱还需要苏源明帮他还。因此说到悲催，郑虔比杜甫惨多了。郑还很有个性，每每违反中午不得饮酒的规定，喝得酩酊大醉去上班，骑马径直入办公场所，示威一般把马拴在大堂下，气得上司火冒三丈。

嗜酒、抑郁且恃才放旷，共同的标签粘合起杜甫、郑虔、苏源明这个小小的组合。某年重阳，三人头插茱萸，坐在金黄的菊花丛中，一边狂饮，一边靠着大树高歌，估计引来无数路人异样的眼神。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已经秋月当空，四围砧声阵阵，三人不觉相顾大笑。这就是逸友的快乐吧，自然而明澈。天宝十四年（755年）九日，刚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杜甫去奉先探亲，奉先、白水两县县令（白水县令是杜甫的舅舅）邀他共度佳节。秋高气爽，天净无尘，众人酒酣至暮，兴致不减。

今日潘怀县，同时陆浚仪。

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

天宇清霜净，公堂宿雾披。

晚酣留客舞，凫舄共差池。

——杜甫《九日杨奉先会白水崔明府》没人会想到，这竟然是盛唐最后一个岁月静好的九日。

贰

两年后的九日，是个血色弥漫在菊花上的惨烈日子。至德二年（757年）闰八月，唐军以朔方、安西、回鹘、南蛮、大食之众二十万大败十五万安禄山叛军于香积寺，九月底官军收复长安。杜甫好友岑参从安西归来勤王，当时正在凤翔的唐军大营里，见证了这段惊心动魄的大战。上年刚逃出长安投奔肃宗的杜甫此刻正在羌村探亲，这应该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他刚刚授官左拾遗。

清 王原祁 杜甫诗意图局部左拾遗貌似低下（从八品），但它与进士出身、校书正字、畿县尉等一起列为“八俊”，是清要之职，左拾遗的待遇有：冬至用碧镂牙筒盛着的口脂、蜡脂，端午的宫衣等特供，这可都是身份的象征！须知，陈子昂、王维、高适、张九龄、张说、严挺之、李邕、张镐、后世的白居易都曾任职拾遗、补阙，李白去世后也被追授左拾遗一职。大唐中兴在望，又有个体制内含金量很高的职位，杜甫自然过了一段短暂而惬意的日子。以大明宫早朝为题，他在诗人圈子里与贾至、王维、岑参等人来了场赛诗大会，留下了诸多金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冉冉柳碧，娟娟花红，啾啾栖鸟，分属门下中书两省的他与岑参，在值班时隔着屏幕相互唱和……好景总是不长。随着房琯、严武、贾至等人的被贬，曾替房琯开脱的杜甫在劫难逃。乾元元年（758年）六月，他出为华州司功参军，明升而暗降。离开了小心眼且记仇的肃宗，他的心境倒也不是很悲伤。当年九日，在华州任上的他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草堂静好，秋爽气新，钟磬自响。落日渔樵，盘剥新栗，饭煮青芹。这个重阳或是他平生中最快意的重阳。

叁人生真如拆盲盒，你永远不知道明天等待着你的是什么。第二年，即乾元二年（759年）的九日，在虢州长史任上的岑参忙着接待准备迎战史思明的神策军，这些可都是些不好惹的主。当日，辞官在秦州的杜甫正在为隐居而奔忙。隐居说着简单，其实是项技术性强、又很讲究资源的业务。在偏僻的秦州苦苦辗转折腾了快三年，不多的积蓄几被耗尽，他开始怀疑人生了，“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幸好还有成都。只有在成都这种一线大都市里，杜甫“西漂”时的社交才能成功变现。于是乎，在成都府尹裴冕的关照下，老友高适和王司马出资，徐少尹、萧明府、韦明府、何少府等一众官员友情赞助桃、松、桤、竹树苗（甚至瓷碗），成都草堂以众筹方式迅速建了起来。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底，成都府尹严武上任伊始就来拜访他，更给足了杜甫的面子。面向江头，手把钓竿，懒眠沙草，饮一口严市长转送的青城山道士新酿的美酒，杜子美的日子总算又滋润一阵。

明 孙枝 杜甫诗意图局部只是安史之乱打开了一个可怕的魔盒，让所有掌握兵权的武人们脑洞大开，想玩玩藩镇割据、要挟朝廷的剧本。宝应元年（762年）七月，严武入朝。前脚他刚走，徐知道就据成都叛乱。杜甫当时送严武至绵州，从此他有家难归，在梓州、阆州等流浪一年八个月，因此接连两年的九日,他都在漂泊中度过。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

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

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

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

——杜甫《九日登梓州城》满山无数黄花依旧艳丽热烈，头上白发也斑斑丛生。每日和各州刺史吃酒赏景，迎来送往，身边的同僚故交或入幕、或还朝、或高升、或归乡，独独自己如透明般存在着，九日里的杜甫心里颇为茫然。虽然剑外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安史之乱初步平定，但不安定的因素就像打不完的地鼠，吐蕃攻陷长安，代宗奔至陕州。剑内也不得安宁，吐蕃攻陷西三州，老大哥高适束手无策。草堂虽近，却不能归，遑论千里外的故乡！这菊花酒里混着乡愁，混着国愁，混着代谢之愁。山清似月,人瘦如菊，较之今日之愁，长安时的愁简直不堪一提：“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天无绝人之路。广德二年(764年)，严武接替高适再次入蜀，这是杜甫的福音。回到草堂的杜甫被严武辟为幕僚，充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是他职场生涯的最高峰。当年七月，严武在西山率军击破七万吐蕃，稳定了西川局势。“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雪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大老板埋头打怪还金句频出，打工人怎好意思摸鱼躺平？杜甫自己也破天荒地身穿戎装，高唱大风：

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

——杜甫《奉和严公军城早秋》

职场确实是治愈闲愁的最好解药。

肆人生如被时光不断雕蚀着的钻石，不同年月折射出不同的光彩。一年后，杜甫的九日又折射着浓浓的忧郁。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

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

地偏初衣挟，山拥更登危。

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

——杜甫《云安九日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这原本是一场快乐的返乡入朝之旅。外有严武这位封疆大吏的举荐，朝廷内又有裴冕、高适、贾至等故交帮着提携，手持检校工部员外郎这张入省为郎的门票，杜甫辅主纾民济世的愿想近在咫尺。永泰元年（765）四月，杜甫全家经嘉州、戎州、渝州、忠州，开始兑现从巴峡穿巫峡、下襄阳向洛阳的夙愿。上天总是给他一个触手可及的希望，然后突然打碎这个希望，让人措手不及。先是他肺病与风痹发作，致使双脚麻痹，只好在云安县小住养病大半年，耽搁了归朝之期。期间，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朝中的高适、成都的严武猝逝，西川复乱。第二年春夏之交，杜甫才到达了夔州。进退两难的他滞留夔州近两年，留下了三分之一的作品。

宋 赵夔 杜甫诗意图局部他像个不幸运的小孩，突然攒齐了全部盲盒，却苦恼地发现，每个盒子盛的都是忧伤：丧乱、望乡、悼亡、多病、垂暮……至友故交凋落。七哀已经够惨的了，他写下八哀诗，怀念那些逝去的师长朋友，曾经对他青眼有加的人：汝阳王、李邕、严武、苏源明、郑虔……他回忆起最后一次和郑虔见面时的情形。那时他被拘在长安，在郑驸马府邂逅从东都逃回的郑虔。春夜气温花开，府外胡马喧嚣，明日祸福难料，在秦箫幽幽中，对着惯看的歌舞，相看白发的两人共尽生前之酒。此后，郑虔远贬东海，他滞留西蜀，分居长江头尾，终于幽明两绝。还有苏源明，因为长安谷价暴涨，他竟然被饿死在都城里。那些和自己一个阵营里可以碰一下拳头的队友多已故去。健在的还有谁呢？他听说岑参新任嘉州刺史，便急忙艾特他：不见故人十年馀，不道故人无素书。

愿逢颜色关塞远，岂意出守江城居。

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

谢脁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

泊船秋夜经春草，伏枕青枫限玉除。

眼前所寄选何物，赠子云安双鲤鱼。

——杜甫《寄岑嘉州》殊不知因为西川兵乱，老朋友还滞留剑外，两人至死未再相见。“紫阁峰阴入渼陂”的长安，他是归不去了，朝香满袖的朝廷已经于他无缘。仙侣同舟的回忆只能在梦里重温。四海兵戈扰攘，山东弟弟和姑姑、江东妹妹均无消息。多病又垂暮，他主动选择与社交绝缘：九日明朝是，相要旧俗非。

老翁难早出，贤客幸知归。

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

漫看年少乐，忍泪已沾衣。

——杜甫《九日诸人集于林》

独卧沧江，江湖渔翁一般，他望着关塞上茫茫暮天，空怀一腔报国忧民的热血。大历二年（767年）九日，杜少陵独自登上白帝城，一口气写了五首《九日》：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往，干戈衰谢两相催。

——杜甫《九日五首》其一旧日重阳日，传杯不放杯。

即今蓬鬓改，但愧菊花开。

北阙心长恋，西江首独回。

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

——杜甫《九日五首》其二……五首《九日》，和此前的八首《秋兴》一起，是少陵写给盛唐的墓志铭，也是写给他自己的墓志铭。虽然金鱼袋尚在腰间，还能享受处处被接待的待遇。但他清醒地承认，人老多病，兵戈扰攘，至交凋零，求一平安已属不易，自己回朝返乡难于登天。大历三年（768）正月，少陵离开夔州，开始了漂泊荆湘的最后三年。这期间九日再也不能唤起他的诗情，他再也没有留下关于九日的句子。水中行舟，雾里看花，他这只漂泊在湘水的孤舟，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的烟云里。老病干戈里，他终究没有找到可以收留自己躯体的归宿！忧国忧民的他忽南忽北，距离故乡似乎越来越远，但是他距离心中的那座圣坛却越行越近……在跨越生死更浩大更绵长的历史舞台上，有无数的同道后人和他碰一下拳头，默默站在了他的身边。四百年后的乾道七年（1171），入蜀的陆游登上白帝城，遥遥为他追魂：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

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

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

——陆游《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注：杜诗中《九日五首》阙一首，其后就是《登高》，因此有《登高》应是《九日五首》之五之说。

作者：甘棠散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