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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销魂”,江淹在与谁作别?

菊斋菊斋2024-02-11 09:08:540

南朝宋升明元年(477),三十三岁的江淹走在回京的路上。京城迎接他的,将是一片光明的仕途。然而途径京口时,江淹却突然掉转马头,来到了一座荒废的宅院门前。他眼含泪水,立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末了,他长叹一声,道出那流传千年的名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他在与谁告别?

那个名字,一直藏在江淹心底。他叫刘景素,曾是显赫一时的刘宋宗室王,也是江淹的第一位学生。

江淹的一生,似乎总带着满腹愁绪。少时,他也曾度过一段安稳无忧的童年生活。然而,十三岁那年,父亲的骤然离世,打破了江淹所有的美梦。他在一夜之间长大,担负起奉养母亲的职责。同时,为了能够给予母亲一个安稳的晚年生活,江淹更加刻苦读书,渴望入朝为官,摆脱家庭的贫困。实现这个愿望,江淹用了七年。

二十岁那年,他的文才冠绝京师。当时的孝武帝刘骏很是欣赏他,特召他入京,为自己的子侄讲学。在这里,江淹遇见了他的第一任学生,始安王刘子真与建平王刘景素。他们二人,一个七岁,一个十二岁,正是最顽皮的年纪,但江淹却能够很好地管教他们,就这样,他教了二人整整一年。

这年岁暮,刘骏为江淹升了职,让他去辅佐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刘子鸾。这在当时无疑是前路大好的机会,江淹也满怀希冀的入了刘子鸾幕府。但任谁也想不到,仅仅一夕之间,这位炙手可热的皇子会成为阶下囚。刘骏是想将皇位传给刘子鸾的,即使他并非嫡出。但刘骏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大明八年(464),刘骏的宠妃,也就是刘子鸾的生母殷淑仪去世,刘骏伤心过度,不久后驾崩于玉烛殿。那道立刘子鸾为太子的诏书也随之同他一道埋入黄土。而此时的太子是刘骏的嫡子刘子业,他顺理成章地即位,然后将屠刀对准了曾经备受宠爱的刘子鸾。就这样,刘子鸾的势力土崩瓦解,江淹也被调去了始安王刘子真麾下。

然而自刘子业始,刘宋王朝就已经走起下坡路。刘子业嗜杀,最后被自己的叔父刘彧杀死。似乎刘家血脉里就流淌着残忍嗜杀的本性,刘彧因猜忌诸位同性王而大肆残害刘氏宗族,最终引发了刘宋末年的动乱。在这场动乱里,刘子真也没能逃过一死,于是江淹再度流离,辗转到了建平王刘景素的幕府。

进入刘景素的幕府后,江淹获得了几年安稳时光。因曾为刘景素师,是以刘景素对江淹甚是礼遇,待之以“布衣之礼”,将文书工作尽数交与江淹负责。在得到极大的信任之后,江淹也对刘景素十分忠心,积极为其出谋划策,渴望能够辅佐刘景素成就一番事业。

传 南北朝 杨之华 北齐校书图局部

只是,作为刘宋宗室王,刘景素最终没能逃过被猜忌的命运。刘彧驾崩后,其子刘昱即位。但这位新登基的皇帝,不过才六岁。朝臣们恐怕幼帝登基会引发朝野动荡,因此纷纷上书请求立当时二十岁的刘景素为帝。随着刘景素在朝野中的声望越来越高,刘昱的母族对刘景素生出了忌惮之心。为了打压刘景素的势力,他们派人诬陷刘景素,言其有谋反之心。刘景素骑虎难下,最终决定起兵夺权。

起兵前,刘景素曾问过江淹的意见。江淹分析形势,认为此战刘景素必败,不建议他出兵。但这一次,素来听江淹之言的刘景素却没有听话。他甚至以一纸诏书将江淹贬到了偏远的吴兴县做县令,命他即刻启程,不可延误。

江淹只得孤身赴任。一路上,他都在担忧刘景素,是以频频上书请求刘景素召自己回去:

昔河济荆吴,必获陪从,京辅关毂,长奉帷席,德音在耳,话言如昨,淹乃梁昌,自投东极,晨鸟不飞,迁骨何日,一辞城濠,旦夕就远,白云在天,山川间之,眷然西顾,涕下若屑。

——《被黜为吴兴令辞笺诣建平王》

流放之路,本会有所怨怼。可江淹字字句句,却都是请求回归之意。他放心不下那位自己教导多年的孩子,是以明知他的身边危机四伏,却还是极言要回到他的身边。然而刘景素最终没有召回江淹。漫长的等待之后,江淹已明白了刘景素之心,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前往吴兴。此时已逢深秋,他攀上高山,遥望着京口的方向。那里是他的故乡,也是刘景素的治所。哀愁之至,江淹笔笔泣血,写下无数哀怨的诗篇:

愁生白露日。思起秋风年。窃悲杜蘅暮。擥涕吊空山。落叶下楚水。别鹤噪吴田。岚气阴不极。日色半亏天。酒至情萧瑟。凭樽还惘然。一闻清琴奏。歔泣方留连。况乃客子念。直置丝竹间。

——江淹《无锡县历山集诗》

元 盛著 秋江垂钓图局部

这个秋天,江淹注定寂寥。然而抵达吴兴县后,接连不断的噩耗更是让江淹绝望。谪居吴兴的这三年里,他一直在经历离别。先是爱子夭折,紧接着是爱妻病逝,最后刘景素兵败的消息传来,一夜之间,他鬓边生起了华发。他还是没能挽救一切,眼睁睁看着那位意气风发的建平王,陨落人间。这年,刘景素刚刚二十五岁。

刘景素的生命历程抵达了尽头,而江淹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因这次贬谪,江淹逃过了与刘景素幕府共同赴死的命运。他还因文采被南朝齐国的开国之君萧道成召回建康,委以重任。

从吴兴县回建康的路上,江淹停在了京口。他去到昔年刘景素的府邸门前,此时眼前已是一片寂寥。他无法正大光明地追忆这位被视作乱臣贼子的宗室王,只好借自己的一篇《别赋》,来与他告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江淹《别赋》(节选)

宋 佚名 雪桥买鱼图局部

他在前往吴兴县时,就已预料到了刘景素的结局。如今望着破败的府邸,他才真的感受到自己裹挟在历史长流中的无力。

与刘景素一起逝去的,还有江淹的才华。世人所说的“江郎才尽”,就以此为节点。此后,江淹的仕途一帆风顺,历任齐、梁二朝之高官,甚至被梁武帝封为开国侯,声名显赫当时。

南朝梁天监四年(505),江淹的人生写下了终篇。

但从刘景素走后,他便再也写不出如《恨赋》、《别赋》般清丽的字句。江淹自嘲郭璞入梦,说有一支五色笔在自己手中多年,梦中还笔后,便再也写不出诗篇。然而,这些不过是无奈之下的戏言。真正让他“才尽”的,恐怕正是多年以来的宦海沉浮。

作者: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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