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隐居,不是躺平和摸鱼
大历九年(774年)秋,湖州。
安史之乱虽然已经平息,但恶果开始显现:吐蕃趁乱吞并了大唐河西、陇右,虎视关中。安史叛军余部摇身一变,化为河北卢龙、魏博诸藩镇,渐有尾大不掉之势。朝廷内刚去权宦,又见奸相,大唐盛世不复。在这东南偏僻却安静的边郡,一群不容于朝廷的人(被排挤外放的铮臣、游走江湖的隐士、脱身尘外的高僧),在风花雪月的文人雅集里梳理着自己的羽翎。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渔歌子》
这首清空的小令,清丽秀润,自然冲淡,晕成一幅烟波妙境,跳着孜孜春意,流着桃花流水般的闲散,攫住每个在座者的灵魂。
其作者就是张志和,一个成于江湖也归于江湖的奇才。
元 吴镇 芦花寒雁图局部壹
张志和原名张龟龄,其兄松龄、鹤龄,这一组名字听起来有些喜剧感。其实在崇道的李唐,这样起名其实很是时尚,因为龟、鹤、松都是道家的吉祥物,玄宗朝红遍梨园的李龟年,其弟就唤作李鹤年。
天才往往赢在起跑线上,张志和据称三岁读书,六岁做文,且过目成诵,这些似乎是所有天才们的标配。七岁时他随父亲在翰林院游玩时,便以超强的记忆力打动了玄宗,玄宗赐其优养翰林院。
天宝六年(747年),十六岁的张龟龄以明经擢第,蒙太子李亨赏重,为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并改名志和,字子同。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只是个八品上的小官,但是太子赐名含金量可不低。想想玄宗亲自赐名的王忠嗣吧,他后来身领四镇节度使,统领半数大唐军队,可真是威名赫赫。
张志和此后的丰功伟绩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天宝十一年(752年),他恩准回家省亲时,协助地方官吏除奸灭盗。第二年,他外擢杭州,候补杭州刺史。此后安史之乱爆发,肃宗继位,张志和的官职更是驶上了快车道。他与其舅李泌时常献计于肃宗,谋“三地禁四将计”,助收复两京,因功擢升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后来又奉上皇还西京,再授金紫光禄大夫。二十六岁就身居高位,剧本都不敢这样编。
纵观张志和前半生的履历,字里行间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成功”。
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上述张志和天宝十一年后的官场履历,这些吉光片羽般的故事更像是传奇,而非史实。仍以王忠嗣为标杆,他自小养在宫里,与太子同住同学,起点高于张志和。即便如此,王忠嗣因战功擢升左武卫大将军(正三品)时已三十七岁。他若晓得张志和的履历,气得估计棺材盖都压不住。
为了渲染张志和的传奇,肃宗朝的一代奇才李泌也被捆绑到了张志和的身上,成为后者天上掉下来的舅舅。张志和的人生履历里都分明叠加着李泌的影子。李泌此人历经玄宗、肃宗等四朝,数度浮沉,连正史都说不清道不明:“泌之为人也,异哉!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神化了的李泌恰好充作张志和的摄身光。
贰
被造假履历包装过的张志和的前半生自然“风光无限”,但是他的后半生,因为蜕去了那些虚荣浮光,反而闪耀着纯粹而灿烂的光芒。
至德三年(758年),张志和被贬为南浦尉,其因不明,此后三年内,其双亲、妻子相继去世。也许是仕途失意连带亲丧,突然触发了他关于人生意义的思索。朝堂的宏大、红尘的繁华、家园的温馨,忽然于他变得毫无意义。没了侍亲养家的负担,他不用拘泥于恭顺中庸的辙印里,把人生塞到一个固定的模子中。他现在可以尝试过一种简约的生活,彻底放飞一下自我,如前世采菊东篱的陶潜,后世瓦尔登湖畔的梭罗一样。张志和遂以“亲丧”为由脱离官场,归于林泉。
元 吴镇 渔父图卷局部
安史之乱前的天宝年间,隐居已经成为文人雅士的时尚。从嵩山、华山到终南山,处处都有王维、裴迪、李颀、王昌龄这些“甄士隐”们的别业。北方宜山隐,归于江南的张志和自然以船为家,游于江湖之上。他过着一种原生态纯天然的生活:“常以豹皮为屐,鬃皮为屩,隐素木几,酌斑螺杯。鸣榔挐杖,随意取适,垂钓去饵,不在得鱼。”肃宗赏赐奴婢各一,志和使结为夫妇,取名“渔童”、“樵青”。人问其故,答道:“渔童使捧钧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奉旨隐居,何等豪放,后世柳七奉旨填词估计是窃取了他的创意。
生活当然不只是春日里的桃花流水,风雅且滋润,还有困窘难堪的一面。如寒色满江,芦花共眠的惆怅,如雪压千山、独钓寒江的孤冷。张志和不是真正的渔夫,而是以“烟波”为寄托的文人样的“钓徒”,心之安处,自然界的冷风苦雨不过斜风细雨而已。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
——张志和《渔父词 其三》
他的两个兄弟可不那么看。毕竟兄弟情深,张松龄以一首“渔歌子”劝他回头是岸:
乐是风波钓是闲,草堂松桧已胜攀。
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
——张松龄《渔歌子》
另外一个兄弟张鹤龄更实在些,在越州(今绍兴)城东为他筑茅屋一所。毕竟还有子女需要眷顾,有段时间张志和陆隐于越州。
元 吴镇 渔父图卷局部
这期间,尝有吏人摊派张志和去作淘河夫。他二话不说,挽起裤腿,执蕾劳作,毫无怨色。风评不怎么好的浙东观察使御史大夫陈少游当时恰在这里为官,他事先估计没有做过功课,想不到这偏僻的地方竟然有皇上赐名的高人。平素蔑视文雅清流的他急忙去张家拜拜码头,发现这高人家确实与众不同:门隔流水,十年无桥;草堂椽拄,皮节犹存,全无斧斤之痕。这排场把陈少游搞懵了,猜不透张志和的背景,于是乎买地、架桥、题匾以对。
七泽三湘碧草连,洞庭江汉水如天。
朝廷若觅元真子,不在云边则酒边。
明月棹,夕阳船。鲈鱼恰似镜中悬。
丝纶钓饵都收却,八字山前听雨眠。
——张志和《自歌》
芦花飞处,秋山入帘,翠色若滴;野艇倚槛,白云依依;斜扛渔竿,闲梳鹤发,揽尽斜晖。能把简约清苦的生活过得如此风生水起,张志和,我服了你!
叁
天上没有不读书的神仙。如果没有才情,行万里路,也只是个敬业的驿卒;阅万卷书,也只是个书商。才情在心,澡雪精神,才能不走寻常路。张志和的隐居,不是因为嗜酒,不是因为社交恐惧,他在简朴简约的生活里,尽情展示他的才情。
宝应元年(762年)至广德二年(764年),张志和隐居湖州期间完成了《玄真子》十二卷,遂改“烟波钓徒”为“玄真子”。隐居越州期间,他又撰写了《大易》十五卷,“观者以为碧虚金骨”。
《玄真子》今存三卷,后人读后一定会瞠目结舌。书里对诸多自然现象进行了解释和推理,如视觉暂留、光影关系、聚光原理、虹的形成等,画风类似古希腊学者的物理学,而非道家玄学。其文辞汪洋恣肆,瑰丽诡谲,气势磅礴,遥遥向庄子致敬。
倭之人谈曰:束海有乌,其名为鸿,鹑之巨,鹏之亚也。泛乎沧瞑,吞乎长鲸,厌而翱翔乎碧空之畔。 防风窑,弋伯者也。为大弓万物钩,望巨鹑之飞,於是乎壳以射焉,一发而中。鹑之吃怒声越雷霆,俄而骤血成河,落毛翳日,翻坠之势韵乎空蒙之问,堕於旷沸之野,殷然震乎大地,太虚为之响,造化为之凶。
张志和不仅是理科男,更是文艺青年,他歌、词、诗、画俱佳,“人以缣帐请焉,俄挥洒,横抪而纤纩霏拂,乱抢而攒毫雷驰。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贻!” 中唐朱景玄撰著的断代画史《唐朝名画录》中,以“神、妙、能、逸”四品品评诸家,其中逸品最高,三人中就有张志和。明董其昌《画旨》也云:“昔人以逸品置神品至上,历代唯张志和可无愧色。”
张志和的归隐,也许只是不想辜负了自己的才情。他需要江湖这个祭坛,把自己祭献上去,因为只有江湖才能安置下他才情!
肆
大历七年(772年),颜真卿受元载排挤,外放任湖州刺史。此后五年,湖州将众多有趣的灵魂牵引至此。一群人作诗谈道,赏景品茶,好不滋润。
晦夜不生月,琴轩犹为开。
墙东隐者在,淇上逸僧来。
茗爱传花饮,诗看卷素裁。
风流高此会,晓景屡徘徊。
——皎然《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汤衡、海上人饮茶赋》
这些人中有“茶圣”陆羽。他三岁时被遗弃在寺前,在龙盖寺九年的日子简直是现代版的包身工,后来在戏班子里打工。
有诗僧皎然。他是谢灵运的十世孙,是陆羽的“缁素忘年之交”。皎然也是很有个性的人,“不欲多相识,逢人懒道名。”皎然的朋友圈里有韦应物、顾况、刘长卿,一例都是清高超俗的主。
还有……“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没错,写的就是他——灵澈上人!
在这次盛大的文人雅集里,张志和无疑是个达人。颜真卿看其小船太寒酸,想为其更换,他答曰:“傥惠渔舟,愿以为浮家泛宅,沿溯江湖之上,往来苕霅之间,野夫之幸矣!”陆羽问他与何人交往?答曰:“太虚作室而共居,夜月为灯以同照。与四海诸公未尝离别,有何往来?”真是金句频出,诙谐辨捷。
他才情横溢,睿智飘逸。在众多雅人里张志和就如神一般的存在,他稳稳占据C位,霸气测漏。皎然称赞其是千古难遇的得道真人:“上古初闻出尧世,今朝还见在尧时。”
张志和以一阕“渔父”开曲子词的先河。那次文人雅集时,颜真卿、陆羽、徐士衡、李成矩等共和二十五首,后世写渔隐的作品更如恒河沙数。此后,渔夫不仅仅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隐居的代名词,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荡舟芦荡,逍遥江湖,引来多少文学名士遥遥致(照)敬(搬)。苏舜卿《沧浪亭记》里“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殇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晚年隐居绍兴的陆放翁在《烟艇记》憧憬“衣食粗足,然后得一叶之舟,伐荻钓鱼而卖芰芡,入松陵,上严濑,历石门、沃洲而还,泊于玉笥之下,醉则散发扣舷为吴歌,顾不乐哉!”
伍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定数。张志和的名声起于江湖,其生命也终于江湖。大历九年(774年)冬,在湖州做客的他意外酒醉落水,生命戛然而止。
关于他的离世,五代沈汾撰著的《续仙传卷》里是这样演绎的:
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啸咏。其席来去运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
这样浪漫的离世场面,让人不觉想起电影《功夫熊猫》里神龟师傅飞升的画面:桃瓣万片,随风而散,正契合张志和得道真人的人设。
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是记载张志和生平最早、最详细且最可靠的文献。文里用春秋笔法叙述其去世:“忽焉去我,思德兹深,曷以寘怀?”“邈玄真,超隐沦,齐得丧,甘贱贫。泛湖海,同光尘,宅渔舟,垂钓纶。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甚。”
“古来英雄如美女,不叫世人看白头。”
僧道亦如此,于人生最高光时猝然飞升,不落入凡夫俗子的生老病死,也是一种幸运吧。
后世传张志和为神仙中人,其作品传世者凤毛麟角,若神龙见尾不见首,以至于后世君王都苦苦寻找真迹。中唐时著名宰相李德裕曾记载其寻访“渔歌”的故事:
德裕顷在内庭,伏睹宪宗皇帝写真求访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余世(即其祖父李栖筠)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长庆三年,823年)乃获之,如遇良宝。
“隐而有名,显而无事,不穷不达,严光之比。”
高品位的隐居,不是躺平和摸鱼,而是更高级的修炼,更伟大的创造。
元 吴镇 渔父图卷局部
作者: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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