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火出圈的“滩羊之乡”,到底还藏着多少传奇?
冬日里,一锅锅热腾腾的羊肉被端上国人的餐桌,这是抵御寒冷的食补良方,更是香浓味美的味蕾享受。而众多好羊肉中,盐池滩羊堪称“顶上明珠”,天南地北的吃货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也不免对这个地名充满好奇——捧出了这样极品羊肉的“盐池”,究竟在哪里?
冬日苦长,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羊肉吧。摄影/吴学文
打开中国政区地图,很容易找出盐池县的位置——宁夏回族自治区的版图,如一个“十”字形展开在祖国的西北侧,这十字形的右臂便是盐池,只需在宁夏的“十”字中心偏右处补上一条纵向的线,便基本能圈出隶属于吴忠市的盐池县域。
她位于宁夏版图的东部,北、东、南缘分别与内蒙古、陕西、甘肃相接,在四省交界之处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一隅,以滩羊出名的这座小城,版图也形似一张摊开的滩羊皮,宽大而整齐。
盐池县地形图。地图/程远 彭聪 制图/刘耘硕
在华夏文明的坐标轴上,她可以说是一片稍显古老和神秘的远方。在历史上,盐池县有大小盐湖二十多处,是历代产盐重地;农牧经济的边界也在这一带来回摆动。盐池从南到北的地貌景观差异明显,不同民族的人群迁出、进入,多元文化在此交流、碰撞、融合......在由一系列变量组成的盐池历史中,忧患与机遇并存,但也会相互转化。如今回看,盐池的传奇,远远不止盐池滩羊而已。
因盐而生,被埋藏千年的文化传奇
是什么造就了盐池的与众不同?答案就在她的名字里——盐。盐池地处青藏高原东北缘,地貌上直接受到青藏高原构造运动的影响。2600万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水域,经过漫长的地质变迁,湖水壅积收缩,形成了今日盐池境内二十多处星罗棋布的盐湖。
盐结晶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惠安堡盐池里。摄影/冯大伟
盐池县城依托着盐湖而生,不同区域中心的诞生都与附近的盐湖密不可分,譬如惠安堡边上有惠安堡盐湖,盐池县城东南7千米是苟池盐湖、往北17千米则是北大池盐湖.......尽管苟池与北大池在1949年后分别划归陕西定边、内蒙古鄂尔多斯,但从地图上不难看出最初县城的选址与这两座盐湖之间的密切关系。
自置县以来,盐池几易其名:盐州、盐川郡、花马池、盐池县……始终都与“盐”有关,此地仅凭戎盐这一物华天宝,便直抵华夏文明的殿堂,伴随帝王将相、中外嘉宾的味蕾一起欢畅了几千年。盐不仅是盐池人烹制羊汤、腌制咸菜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更是骡马行走于盐道,往来千里的商贸物资,亦是历史上各方势力争夺的重要资源。
晴天里的苟池盐湖,由于所含矿物质不同等原因,色彩夺目绚烂。摄影/Sean_Z
汉代时,盐池即设有盐官;宋夏时,盐池出产的盐是宋夏经济的重要来源之一,在盐战的狼烟与笙歌更迭中,不间断的民间商贸融合了长城内外两种文明;明代,中央政府以西北地区的盐税作为西北军事费用的主要支柱,不仅购买军马、发军饷、还用其修筑长城,盐池的盐资源,在很多时刻甚至具有左右当地局势、影响历史进程的力量。
惠安堡盐池出的盐颗粒粗大,“很有盐味”。摄影/冯大伟
在二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盐池曾屡次成为闪亮的关键点,但某种程度来说,她仍是历史的“失语者”——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此处是边地,在千百年的王朝更替历史中常常被当作次要的、边缘化的。多年来,在军事、盐政之外,人们对盐池自身的人文脉络仍旧知之甚少。幸好,近年来考古发现的诸多古代墓葬等遗迹,为我们复原出以盐池为中心的几段历史碎片。
1984年夏末,盐池连续暴雨造成地面塌陷,露出8座汉代墓葬,张家场汉墓由此出现在现代的视野中;次年;县城西北又发现6座依山开凿的墓葬,其为窨(yìn)子梁唐墓,这里出土的一座墓门,如今正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门上以浅浮雕形式刻画的西域舞伎,挥动长巾翩翩起舞,仿佛腾跃于云气之中。这类题材的石刻作品在我国唐代墓葬中尚属首次发现,是研究唐代乐舞的国宝级资料。如今,这两座墓葬早已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探寻华夏文明版图上的重要节点。
盐池多处古代墓葬中出土的珍稀文物。摄影/李鹏、盐池县博物馆 制图/九阳
在张家场汉墓发掘的同时,附近的张家场古城也走入世人的目光之中,2021年,盐池县开始对张家场古城进行发掘,确认其为汉代大型建筑遗存,跨越两千年的古城终于揭开封存已久的面纱。这是盐池境内最早的城市,也是盐池历史上的一段黄金时代的最佳历史物证。历经若干朝代的风霜雪雨之后,古城仍在此处,城墙塌毁后被流沙掩埋,隆起的沙梁至今清晰可见。
张家场遗址挖掘现场。摄影/冯大伟目前学界主流观点认为,张家场古城为秦汉昫衍县治,这也是继承自历代地理志书的一种合理推断,但昫衍假说也在近二十年不断受到挑战,也有专家论证其为汉龟兹县.......张家场古城迟迟不肯取下神秘面纱,它究竟对应历史上的哪一座城市,又是为何戛然而止,都仍然是谜。随着张家场古城及周边墓区考古发掘的深入,种种未知终会得到解答,也将会改变我们对古代盐池乃至秦汉帝国西北边疆的认识。
张家场考古博物馆。摄影/冯大伟
在苟池、北大池等盐湖移交临省后,仅存的惠安堡盐湖产量也不那么可观了,但盐池资源重镇的地位却始终没有改变,这资源不再仅仅是盐,还可以是石油、天然气、石膏、煤炭,也可以是风能、光能。随着现代科技和工业的极大发展,盐池的各类资源都得到了利用,而且是更环保、更可持续化的利用。盐池县北部干旱少雨的地区建起了太阳能发电站,人们探索出“光伏 养殖”的共赢模式。光伏板在发掘能源之外,也能减少阳光对地面的直接辐射,庇护更多的植被生长。
古老的黄土与现代化的光伏板,共同构成了今日盐池的地域景观。摄影/冯大伟
倘若夏天时分来到盐池,第一印象是——美。很难想象,茫茫戈壁中竟有一片“塞上江南”,尤其是盐池的哈巴湖地区,是西北地区少见的蓝绿相交、富含生命力与自然美感的天然湿地。
但这样的美并不是天然有之。盐池素来是农牧区交替的地带,明清以来,农耕文明优势愈发显著,人口增长与大规模开垦造成草原退化、沙进民退,盐池一带的风沙曾经肆虐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盐池人与自然苦苦周旋,经历了不断重新彼此审视、探究以及和解的漫长过程。
1978年,声名赫赫的“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工程拉开序幕,盐池林场人投入其中,在沙化严重的地区以草方格固沙,沙化区域在人工维护下完成了土壤再造,曾经寸草不生的沙丘覆盖了密密匝匝的浅草,柠条、红柳、小叶杨、樟子松、山杏……
在盐城治沙中贡献重要力量的植物们。摄影/秦树高 制图/九阳
在一代代林场人的努力下,奇迹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以往成片消失的草木重新萌发生长,大风不再带来不安的信息,人们随意拍拍身上的浮尘,不用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行走街头;昔日的荒漠戈壁如今湿地湖泊星罗棋布,盐池县中北部的哈巴湖保护区甚至成为荒漠里的一座“生物基因库”,沙水林草和谐共生,飞禽走兽重又在这里诗意栖居起来。
哈巴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花马湖景观。图/宁夏哈巴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
关外要塞,盐池竟然如此重要?
除了资源富裕之外,盐池在历史上占据着重要篇幅,还因为这是一座与长城相伴相生的边城——在地图上能看到,盐池是一座被长城圈定着县域的城池,河东长城有一段两道长城并行的地方,大致对应着盐池县境的北沿;而南部的“固原内边”,基本是盐池与甘肃省环县的分界线。在盐池的南北界上,建自隋代、明代的四道长城绵延合围,极具戍边卫国的威严。
盐池境内明长城“固原内边“上的烽火台。摄影/陈静
这个西北边陲的弹丸之地,曾是抵御外敌南下的第一道战略堡垒,后来王琼修筑长城关,开放互市,又成为蒙汉友好互市的窗口。从明成祖朱棣内迁东胜卫,战略放弃河套地区,到双方持续兵戈相见,再到明蒙结束近二百年的敌对状态、清康熙皇帝提倡蒙汉同耕共牧和互市贸易......小小的盐池,完整见证了几百年间长城内外文明融合的过程。
古时的河套平原作为“千里沃野之地”,对蒙古部族这种游牧民族存在着天然的诱惑,在明中期以后鞑靼人时常从东西两个方向突破长城,南下侵扰,南北两道长城围出的盐池县域,是保卫固原乃至关中的战略缓冲区。朝廷特将延绥、宁夏、甘肃三大边镇的行政和军事指挥权,统一交付陕西三边总制(总督)管辖。其中,盐池县所在又是三边防御战区的最重要位置。
“头道边”、“二道边”两道古长城在兴武营一带分岔,犹如“人”字形的一撇一捺。摄影/陈静
起初盐池县城(花马池)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军事堡垒,后来随着蒙古势力在河套地区不断壮大,要应对的边防危机,已不是鞑靼百骑、千骑的小规模流窜骚扰,而是动辄几万铁骑的大规模进攻。
深沟高垒(头道边)明长城,因采取了“内筑墙,外挑壕堑”的修筑方法而得名。插画/刘明
正德元年正月,鞑靼拥众大举深入固原、隆德、会宁等地大肆抢掠,当时年仅15岁的明武宗朱厚照,意识到“花马池系要害地方”,他任命明朝中期著名政治家、“一代名相”杨一清为三边总制,勉励其用心经略此地边防。多年间,不止花马池城的不断加固扩筑,进一步稳固了边防,像杨一清这样,明代甚至共有前后64位三边总制,每年秋季都会拥兵移驻花马池营,以此地为指挥中枢,举行各种军事演习和操练,良将们或跃马巡边,或登城吟诗,留下不少精彩的历史故事和传奇。
花马池城复原示意图。插画/刘明
在杨一清修筑花马池城25年后,朝中同僚王琼接任三边总制职务,任上除了扩修花马池城外,还特别在城东门外的边墙上修建了一座高耸雄壮的关楼,名曰“长城关”。若按其他关门以营垒命名的规则,它本应叫花马池关,但因为这个关口战略意义之重,所以破例赋予了一个特殊的名字,这也是明长城沿线数十座关楼中唯一一个以“长城”命名的关楼。如今远望长城关城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景象极其壮美;在关楼里布展的宁夏长城博物馆,每年也吸引着众多历史爱好者前来观光、打卡。
盐池县在旧址不远处重修的长城关。摄影/薛月华
然而分久必合,隆庆五年(1571年),因边地战事而步入民生困境的蒙汉两方决定议合,双方开始建立和平的通贡互市贸易关系,硝烟散去,宁夏边墙地界的花马池市成为蒙汉交易最繁荣、最有名的集市。昔日的边地内外,如今已成为统一的华夏大地,无语的长城,屹立的墩台,孤独的城垣,化成一道道见证历史起伏的岁月脉络。
古长城下的新盐池。摄影/陈静
一只小滩羊,美味大传奇!
近些年,“盐池滩羊”的名头早已响彻中华大地。而要探寻这美味传奇,还得来到盐池。千年以前,盐池与羊就结下了深厚情谊,自近代以来,盐池县农牧兼容,滩羊作为产区劳动人民长期精心选育形成的品种,逐渐在更广阔的的市场打响知名度。
如今滩羊业已是当地毋庸置疑的支柱产业,盐池当地将牧民养殖、育肥生长、屠宰加工、物流运输等多个链条串接合作,建设起了极完整的现代化产业链,新鲜滩羊肉通过发达的物流稳定供应全国食客的餐桌。滩羊肉质细嫩,不腥不膻,不论是烧烤、涮煮、清炖或是大火爆炒,都是顶级美味。
毛穗呈波浪状的盐池滩羊。摄影/冯大伟
只有来到盐池,才能体验到滩羊原产地“原味与原味”的立方级化学反应:手抓羊肉油脂如奶油般入口即化,有着浓郁的奶香;羊排和黄花菜、杂粮一同下锅炖煮,则又会迸发出层层交叠的清新香味......黄花菜和小杂粮,既是滩羊的烹饪好搭档,也承载着盐池人对这片土地的审视和探索。
来盐池吃滩羊,更能吃出滩羊之味的精髓。左图摄影/吴学文 右图摄影/冯大伟
走进盐池当地小饭馆的外乡游客,大概都曾为菜单上的若干种荞麦面食所震撼,荞麦饸饹、搅团、摊馍馍、搓耳、刀削、酸汤面、洋芋擦擦......虽说盐池人都叫荞麦“小杂粮”,但它却是本地粮食作物的“大当家”,粗放的荞麦最能适应盐池的环境,几乎不用人操心伺弄,即使少雨、缺肥,它都能奋力给出一个不错的收成。
盐池人的“荞麦宇宙”。摄影/冯大伟、王家乐、何武东
几乎盐池几乎所有的乡镇都普及了荞麦种植,那些风沙肆虐的艰难年月,不知多少人心头都在感念秋后薅下的那一茬茬金色荞麦。朴素的荞麦和一群群与荞麦结缘的人,就这样慢慢走出了一条致富路。
未脱粒的荞麦粒呈三角形锥体。摄影/冯大伟
黄花菜也是如此,别小瞧家家户户餐桌上的这一抹亮黄色,它娇媚却不娇气,遍地黄花已经成了盐池县除滩羊产业之外的第二大产业。它为盐池县带来了每年2.5亿元的产值。现在,盐池县黄花菜种植面积8万余亩,那一片片金黄的花田早已和千万种植户的生活密不可分。
黄花菜的采摘一般在凌晨开始。摄影/冯大伟
盐池滩羊不仅写下食品产业的传奇,也盘活了产业链下游若干加工环节的发展,盐池滩羊养殖数量逐年递增,渐成当地皮毛产业的主力。如今在盐池任何一家皮毛制品店,你都能找到二毛皮所制的现代服装与工艺品,它们毛穗如雪,是造物者的灵光之作,雪白成绺的柔软羊毛仍保留着独属于小羊羔的俏皮轻灵,保存多年的二毛皮制品更有一份不败于时间的鲜活之美。
轻盈、整齐的二毛皮。摄影/冯大伟
气候干旱的盐池,论花红柳绿,比不得江南。然而一走进本地的地毯作坊,却能瞬间捕获一派斑斓的色彩。据县文化馆资料,盐池手工地毯的历史可追溯至古波斯,经由文化大融合传到中国新疆,又沿丝绸之路传到宁夏。绒度高、纤维细、兼有弹性与光泽的滩羊毛是手工地毯的主要原料,盐池滩羊一年会在春秋无雨天气剪毛两次,织工从中挑选毛长、质细、底绒多、不潮湿的羊毛纺线。在叮当作响的作坊里,织出外有柔光、内里坚韧的手工毯,它们古而不旧,美丽雅观。
盐池人将质朴耐劳的精神镌于毯上。摄影/冯大伟
守业的长情与人心的思变,在一代代盐池人的身上和谐共存着。历经千年风霜的盐池,如今仍是西北大地上生命持久的耀眼之星。
一张张普通的红纸,在盐池人的手上变幻出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摄影/王建波
文字编辑 | 阿智图片编辑 | 王家乐封图 | 陈静首图 | 张学义*本文部分内容来源于《风物中国志·盐池》,原作者聂靖、段战江、王砚、舒泥、孔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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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中国·盐池滩羊文化大观》
《滩羊选育与生产》《宁夏历史地理考》
《宁夏地理》
本文系【地道风物】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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