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所有的痕迹都已被湮灭
所有的线索也早已锈蚀
仍旧停留在最后一页的
只有那一本航海日志
——(台)席慕蓉《迷航》
珠光苑是整个楼兰王室建筑中最为汉化的一座宫阁,目前是由郡主申屠兰居住。因为先王赫连复对她一往情深,有意立她为后,这座宫阁也装饰得甚为华美,镂花窗扇,洒金飞檐,依稀可以看出汉风建筑的影子。整座宫阁如其名“珠光苑”一样,清雅秀丽,美奂美仑,同它的女主人一样明艳动人。据说,这也是再前任先王赫连荣宠妃纳合霜的寝宫,而纳合霜也同申屠兰一样,是草原著名的绝世佳人。
赫连岳沿着走廊缓缓向宫室中心走去,心底一股淡淡的苦涩在流动着。他几乎已不能适应这令人窒息、权力斗争激烈的王室生活了。
首先是小表妹阎纹丽,这次轮到申屠兰,他亦不能完全信任叔父赫连盛。这权力漩涡的中心太急促太复杂,令他茫然失措,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任!难道生为王室子弟,就必须失去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信任吗?他貌似冷淡疏离,实则情深义重,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因此他才会对清纯高雅的兰一见钟情,对心机深沉的瑶里千珠一再抗拒。他洁白清澈的心如一张白纸,纤尘不染,见不得丝毫污垢尘埃。然而……
兰,申屠兰,是否如赫连盛所说,只是一个徒具清纯外表、内心却更深沉恶毒的女人呢?
整个珠光苑内庭都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和脚步声。申屠兰一向喜静,不爱许多人服侍,身边只有一两个宫女,使得偌大的宫阁空荡荡的。他一念至此,心又忍不住一痛:若连这平时细节也是伪装的话,她是怎么样一个深沉狡诈的女人!
他心情黯淡,步履沉重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转到了珠光苑内进的一座废殿。殿旁有一座长得乱糟糟的树林,很久没有修剪过了,疯狂抽枝的藤蔓长得到处都是。而殿阁匾额破败,蛛网纠结,明漆脱落,似乎已经废弃了很久。
脑海深处一种恍惚朦胧的记忆驱使着他,他缓缓踏上破败的石阶,“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一阵尘土和着霉味扑面而来,他定睛看清了殿中陈设,心底深处倏地一惊。
积存了厚厚蛛网尘垢的帐幔凌乱地垂落在窗畔,虽已陈旧不堪,仍能依稀辨出质料的名贵。落满了灰土的汉风矮几上放着一尊鎏金香炉,仿佛还可以想象当年点着黑沉香木,散发袅袅暗香的光景。铺地的红毡是用上好的羊毛染织而成,不是王室显贵万难用得起。角落的梁上还悬垂着一盏宫灯,以纱为笼、金丝绣就,显然也是汉室贡物。
他怔怔地伫立在厅室前,记忆深处一些零乱的碎片呼之欲出,心中莫名地恐惧伤痛起来。他强行压下这种不祥的预感,转过前厅,推开了内室的门。
比起前厅的奢华摆饰,这里也毫不逊色。但,同样是多年未曾使用,内室凌乱得多了。打翻在地的玉石雕像,碎成片片晶莹,即使在尘土中也难掩光华。倒翻的檀木矮几,散落一地的枯败花叶,撕裂的帘幔……
他脑际轰然一响,情不自禁以双手扶住了头,一幕幕急促而凌乱的片段影像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他感到心底深处升起了恐惧……
发生了什么?许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心底那股强烈的探知欲和潜意识中莫名的危机感相互交织,他头痛欲裂。
“嘻嘻……哈哈……我去摘花去……”一阵断断续续有如小女孩的笑声传了过来,还杂着清脆的铃声。
“谁?”赫连岳沉声喝问,一腾身掠向发声之处。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宫女。
她头发都花白了,一张脸上却没什么皱纹,满是油污黑迹,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她身上依稀还辨得出是宫衣,但撕成条条缕缕,外面裹了些不知从哪里扯来的布巾,胡乱在腰间打了个结,左手挽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花篮,右手提着一串铃铛,正在“叮叮当当”地晃来晃去。她听得赫连岳的喝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惊讶地看着他,却不再说话了。
“你是谁?”赫连岳皱眉问道,不明白生性爱洁的申屠兰苑中为何有这样的人。
那宫女愕然看了他半晌,也不行礼,却把又脏又破的衣袖凑到面前,掩口吃吃地笑了起来,一边还断断续续地说:“嘻……我不说……我去摘花去……”
赫连岳疑云迭起,不祥之感也更加浓重,不由急躁起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大声问道:“别给我装疯卖傻!”
他狞恶之色才显,那宫女便一脸惧色,整张脸上的肌肉都痉挛起来,结结巴巴、抖抖嗦嗦地哭叫道:“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我去摘花去,我去摘花去,我没看见,我不说……我不会说的!放过我!”
赫连岳心中一凉,知道她是真的疯了,问不出什么线索,颓然放开了手,低下头去。
那宫女一待他放手,忙不迭地逃开了,把大半个身子藏到柱子后,怯怯地露出脸来,小声说:“我不会说的。真的。我不说哦!”
赫连岳缓缓抬起头来,童年时代阴暗的记忆忽然鲜明得近乎可怕地在心底复苏,他语音哽咽,哑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感受到他陡然降低的语调,疯宫女不再害怕,转了转眼珠,低声说:“我不说哦!我不会说的!我不说王妃和男人在寝宫里哦!”她又“嘻嘻”地笑起来,摇着铃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赫连岳浑身冰冷,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抱头,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狂乱的吼叫,声嘶力竭的哭喊,器皿碎裂的声响,还有……自己恐惧颤抖的啜泣声……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就在这座珠光苑中……
“说!是谁?!是谁?!”那时父亲赫连荣才三十来岁,满脸虬髯漆黑如墨,却因愤怒而直竖起来,望之令人生惧。
“我”当时还是七岁的孩子,因恐惧而骇白了小脸,瑟缩在墙角不住发抖,一件件名贵玉器、瓷像在眼前化为碎片。
年轻而美丽的母亲纳合霜面容异常模糊,连神情也记不清晰了。她沉默地跌坐在装饰华美的床上,以缄默不语对抗父亲的愤怒。
“是谁?”父亲的怒吼清晰得恍如近在耳畔,“你背着我同哪个奸夫鬼混?”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忽而仰起头笑出声来,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狞笑。
“你不说?好,你不说……”他一步步走近童年的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刻意放柔和了的一种伪饰的阴笑,“我让你不说!”他向着母亲说话,却一把揪起了幼年的“我”,近乎残虐地把“我”的头向床柱撞去,“你向着那个奸夫,这个小杂种也是他的吧?”
“我”惨呼一声,血从额头泉涌而出……拼命咬紧上唇,不让泪流下来,只是定定地看着母亲无表情的眼。记不清楚了!好像就是血从“我”额上流下的那一瞬间,她冰封的美丽黑眸忽而有了痛惜、爱怜、悲伤种种的感情……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用身子护住“我”,以一种声嘶力竭的声调尖叫出声:“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之后是一片混乱,争执、悲鸣、狂吼、痛哭……最后的记忆是倒在地上的母亲,美丽的面容即使了无生气也那么动人,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一直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听着来来往往收殓尸身的宫女们议论纷纷。
“不洁的女人!”
“肮脏的身体,下贱的心……”
“这个孩子不是王的儿子!”
不是王的儿子!不是!!不是!!!
“啊!!!”赫连岳痛苦地狂吼一声,从记忆中抽身出来,“不会是这样的!”
“王,你怎么了?”那个熟悉的优雅声音传入耳中,赫连岳倏地一惊。
是申屠兰!
她翩然出现于林中,纤尘不染的轻衫洁白如雪,一双含愁美眸幽黑得宛如两泓深潭,纤秀伶俜、楚楚动人。
是的,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洁白无瑕,纤尘不染……而他却是地上的尘垢,污秽混浊,肮脏不堪!
他冷冷地睥睨着她,既似孤傲又似自卑自嘲,良久不曾开口。
“王。”她怯生生地再唤一声,踏上了一步,如梦的黑眸里满是焦虑和关切,“你,还好吧?遇到什么事了?”
他索性仍不开口,倒要冷眼旁观她做戏能做到什么程度。
申屠兰见他仍不回答,十分忧心,走到他身前,静静地打量他,幽幽地开口:“王,我听说了千珠郡主的事,你亦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千珠郡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看着她秀美绝俗的颜容以这样严肃的神情述说安慰言语,他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真是她太会作戏还是她太纯真?他想他是无法分辨的了……
铃声又清脆地由远及近,疯宫女蹦蹦跳跳地绕了过来,她看到站在废宫回廊里的赫连岳和申屠兰,忽而条件反射般地反手掩住眼,掉头就跑,一边还嘟囔着:“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王妃和谁在寝宫里……”
王妃、和、谁、在……
他头痛欲裂,那不堪的记忆又再次掠过脑海……
是的,那个时候,他看见了的,虽然父亲再三拷打他也一再咬定没有看见男人从母亲寝宫中出来……他其实是看见了的!
那个男子是——
赫、连、盛!
他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站不稳步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申屠兰怯生生地伸手扶住了他,又抽回手去。
是叔父!母亲的情郎是叔父!
他近乎昏昏沉沉地回想起叔父异样的举动,墓室的不期而遇,明珠灯饰和万年水晶棺……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有了完美的解释。
“你还好吧?”一旁的申屠兰轻启朱唇,低声问道,明眸里满是担忧和哀愁,纤秀的身子弱不禁衣,临风欲举。
这样的真心,他还看不清吗?他已经误了瑶里千珠,难道还要……他扪心自问,心中悚然一惊:如果叔父真是……那么他之前推测的一段话……幕后主谋不该是兰,而是——叔父!他恨着夺去自己情人的身体和生命的兄长赫连荣,迁怒于赫连荣的儿子,也是旧情人的儿子——“我”,而且对楼兰王室不满,所以他……他策划了地道黑暗中的暗杀……
他脑际忽而又有灵光一闪,心底深处一痛一惊:那么自己的弟弟赫连复的死也大有问题——阎纹丽虽为王室贵族,但亦无法带领为数众多的奸细通过把守森严的禁卫军。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内苑,应该还有一个内奸!
那么,最可能的人就是,手握兵权的叔父——赫连盛!
他仰望天际,喟然长叹,有黯然落泪的冲动。
霞光晕染了半边天空,云层变成透明的红琥珀色,很无奈的颜色……
他初次见复时,应也是这样的天色吧。
复披着一身霞光,无比高贵又无比优雅,但他温和地向“我”弯下腰来,伸出手笑着说:“你好,岳哥哥。我是你的弟弟复,我比你小一岁,今年七岁。”
那是母亲意外死亡一年后,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说话,而且是和蔼笑着的未来储君,身份高贵的王室嫡子复,他惟一的弟弟。
不知是否从那天起,他把全副的忠诚、爱戴、崇敬、倾慕、信赖、服从……全部交给复,把怀着灰暗记忆的过去尘封在脑海最深处,全心全意只作为复的忠心臣下存在,他对复的感情是喜欢且接近于爱!只因为,七岁的天使般的复在霞光映照下绽开的那朵天使般的和蔼微笑……
童年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宝库。而那些一页页封存在黑暗之中的真相也逐渐揭开,他恍如幻梦初醒,踏进了现实中,冷汗淋漓,心头战栗。
他对复的感情,他对兰的感情,他对叔父的感情,他对母亲的感情,他对父亲的感情……
爱、嫉妒、敬畏、憎恶、负疚感相互交织,他茫然无措。
因为爱产生嫉妒,因为爱产生憎恶,而又因为负疚产生敬畏,产生爱,所以一切的一切,才会如此纷繁吗?
他是喜欢或者说是爱着母亲的,但她做错了,她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所以他憎恶母亲且憎恶自己了。因为这样的自卑和负罪感,当复走向了他,对他绽开宽容微笑时,他才会受宠若惊,才会以全部身心去回报这一笑,才会喜欢甚至爱上复。也正因为这份错综复杂的情感,他对兰的感情也一直暧昧不明,爱?嫉妒?又或两者兼有?
但他让嫉妒这份丑恶的情感占了上风,他听信叔父去怀疑这样纯洁无垢的女孩。而现实是真实且残酷的。脏的人是他自己,有罪的人亦是他自己。
复的死,瑶里千珠的垂危都是因为那个人,因为他当年为了母亲没有说出且刻意忘掉的那个人——赫、连、盛!
纵使他再用心忘记一切,事实仍留下蛛丝马迹。废宫、疯宫女、树林、墓室,还有沉睡在他记忆中十七年前的记忆……都一再地显示:那一干事件的幕后主谋,就是他最崇敬、最尊重的叔父赫连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