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袍紫衫隐听弦
次日天尚未大亮,上官若人便如往常一般身着仙鹤锦绣深紫官袍踏出府门。
听弦早已备好车候在大门外,见他出来,忙推开车门恭候。
“那两个侍卫没什么大碍吧?”上官若人一手扶住车门,临上车时突然扭头相问。
嘎!听弦怔一怔,扬起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没,没什么大碍。”既没断腿也没缺胳膊,只不过是让他们三天下不了床而已。
“没事就好。”上官若人轻笑,不再追究,抬脚跨上马车。
听弦轻轻的关上车门,长吁一口气,伸手摸摸额头,一把冷汗。果然没什么事能瞒过他家大人。
听弦跳上马车,鞭子高高扬起,还没来得及挥舞,一个突兀的声音已然传来。
“大人,宫中来报。”
车门大开,上官若人踏下马车,蹙眉,“宫中来报?”
“是的,大人。”来人将一个蜡封好的信函双手奉上,“这是刘公公差人从后门送进来的。”
刘公公?他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太监总管?上官若人心中一悸,眉头开始扭曲打结。
看过信,上官若人紧蹙的眉头稍展,可心里却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不安。依信上所言,皇上会派人宣旨佯称身体抱恙而罢朝,可事实上却是微服出了宫。皇后因为不知道这事会不会跟他之前带了个女人回京有关,所以派人来送信。
他带回梨子的事,不过一天而已,竟然连皇上都知道了!也许早一点公开梨子的身份,对他对梨子对皇后对皇上都是一件好事!
“听弦,你在这里候着。”吩咐完,上官若人转身折回府中。
“……”听弦本来想提醒他上朝的时辰快到了,可是话未出口,上官若人已经跨进府中。
一炷香后,上官若人以一袭素白便装出现,惊出听弦一头大汗。
“大人,早朝的时辰快到了。您这是……”
“我已写了奏折,以远途归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一日假。所以今日不上朝。”上官若人勾勾嘴角,跨上马车,“去绥姜客栈。”
“绥姜客栈?”听弦皱皱鼻子,是他听错了么?他家大人居然不上朝,跑去绥姜客栈?“大人是说去绥姜客栈?”
“是。”
“听弦斗胆,想问大人此般前往所为何事?”难道是为了昨日那个莫名其妙的讨厌女人?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赶车吧。”上官若人伸手自己关上了车门。
不消多时,马车便载着两人来到绥姜客栈。若在平时,这个时辰大伙儿都还在睡觉,客栈也尚未开门做生意。可今日,偌大的客栈却沸沸扬扬挤满了人,后来的人想要踏足挤进去都嫌困难。
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住,上官若人推开门见此情景,又皱着眉将车门关上,然后借着前面的通话口对听弦道:“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的,大人。”
听弦下得车来左右观望却始终不得其由。就在他准备利用自己矮小的个子钻进去一探究竟时,有人扯住了他衣襟后领。
“臭小子,你才多大啊?也敢跑来跟老子们抢?”
一个满脸横肉,满口黄牙的彪形大汉提起不断往里钻的听弦丢出人群外。听弦一个鲤鱼翻身这才稳稳的站住脚。
“叔叔,你们在抢什么?”听弦干脆不再费力往里钻,拉住一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中年男子,眨巴着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满是疑惑的问。
“小朋友是哪里跑来的?这么早怎么不乖乖待在家里睡觉?不怕你爹娘担心啊?”中年男子答非所问,可话语中充满善意。
听弦再用力的眨巴了几下,又吸了吸鼻子,扯了扯男人的衣襟,“我爹也来了这里,我是偷偷跟着他来的。可是叔叔,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叔叔?”
“叔叔告诉你……唉,还是算了,你还太小,说了也不明白。那边有张寻人启事,你自己去看吧,你要是看得懂那个上面写的什么,就会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叔叔挤在这里了。”中年男人神情有些倦怠,眉宇间写满沧桑。
寻人启事?什么寻人启事这么轰动?
听弦退出人丛,循着男人指点的方位望去,一张纸质粗糙、字迹拙劣的寻人启事歪歪斜斜的贴在客栈大门左侧。由于时辰尚早,天色未明,除了偌大的“寻夫启事”四字外,略小的字都看得不是很清楚。他走过去踮起脚,睁大眼,再瞪大眼,再瞪大眼……
这……听弦不敢置信的看看启事又扭头看看挤满客栈的男人,足尖点地,一跃扯下那张寻人启事。
“大人,我们这会儿只怕是进不去这绥姜客栈了。”听弦轻叩车门,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官若人推开门,望着眼前的异况。
“因为这个。”听弦双手奉上那张自墙上撕下来的寻人启事。
上官若人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人突然怔住,墨眸流转又看了一遍。原本就比多数男子略白的容颜越发白得离奇,修长白皙的双手紧握成拳,寻人启事随之分解。
你当那寻人启事上写的是啥?
——寻夫启事:吾有一夫,京城人氏,姓名不详,年龄不详,相貌不详,于多年前离家,吾今携银千两寻之。望见此告示,来绥姜客栈人字三号房相认。
她这是在向他报复吗?一时间,上官若人心里满是悲凉与苦涩。他答应过三年之内回去找她,可是却让她等了九年。但这是有原因的啊!他并不是故意失约,他更不是打算背信弃义抛弃糟糠,他只是想在那个人完全恢复之后再辞官归隐回去找她。他不希望单纯的她跟朝廷跟官场扯上任何关系!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政权斗争是何其不堪。
“大人,大人。”听弦连叫两声。他们这样把车停在客栈门口也不是办法啊。“我们是不是先回去,晚点再来?”
在听弦愕然的目光中,上官若人走下马车,“我们到对面茶楼去。”话声未落,人却已经朝着绥姜茶楼而去。
“啊——”一声怒吼划破喧嚣的黎明,震得偌大的绥姜客栈晃了三晃。
“不知道老娘在睡觉啊?”楚梨一脚踹开门,叉腰冲着门外挤挤嚷嚷的人群怒斥。
看到个性如此凶悍的楚梨,众人皆是一愣,有人悄悄开始打退堂鼓。千两纹银虽说不少,可是性命似乎更重要。
“姑娘不是在寻夫?”人群中有人问道。
这时,沉寂片刻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我是来跟你相认的。”“我是你相公。”“我才是。”“九年前离开你的人是我。”……
楚梨望着眼前的景况不由得怒从心生,她啥时候有这么多相公了?啧啧,这些人也不看看自己是啥人物。长得歪八裂枣不说,单是他们那身破旧粗糙的衣服就足以让她退避三舍。她要找的可是有钱有势可以任她吃喝还不用她做事的佳偶良婿。这些人是从哪里跑来的?她的寻夫启事明明写得很清楚,要飞黄腾达的贵人才能来!可这……越想越觉得不对,该不是那个店小二在搞鬼吧?哼,先把这群人打发走再找他算账。
“你们都给我住口!”没人理会。“啊——”楚梨再次仰天呐喊。
很好,都安静下来了。
“你们都是我九年前离家的丈夫?”
“是。”异口同声。
是才有鬼!“可是我只有一个丈夫啊。”
“是我。”又是异口同声。
“这样吧,谁若能拿出十万两银子谁就是我丈夫。”
“谁有十万两银子还跑这儿来?”
“就是,有了上万两银子,谁还稀罕你那一千两纹银啊?”
“……”
这帮人是冲着她的银子来?眉头越蹙越紧,可恶!他们怎么知道她有千两纹银?不用说,一定是那个店小二搞的鬼!难怪,来的都是些穷鬼,没一个像样的。
“谁有?谁有?要是都没有的话,就通通从老娘眼前消失。听到没有?”转过身,下巴朝天。抬脚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突然一个又尖又细略显阴柔的声音传来。
“我家公子有!”
此话一出,客栈内一片寂静,众人自动的为来人让出一条道来。
楚梨止步回身,只见一个相貌不俗气质不凡的男人带着一个面庞光洁的灰袍老人进来。男人身穿黄色锦缎长袍,腰饰通透龙形玉佩,手持素雅寒梅纸扇,举止间贵气十足,眉宇间更有一股让人不敢鄙视的霸气。
“姑娘不让我家公子进屋相谈?”灰袍老人皱皱眉,嫌弃的瞥了一眼嘈杂的人群。“其他人还不散去?”
黄袍男人径自登堂入室找了个最佳位置坐下来。
看到众人渐渐往外走,灰袍老人这才跟进门,拉住门闩冲愣在门外的楚梨道:“姑娘不准备进来?”
“哦。”楚梨甫一进屋,身后的门便被灰袍老人迅速的关上,并上了闩。
柳眉不自觉的纠结在一起。
“姑娘不必在意,我家公子只是想跟姑娘单独聊聊,不想外人来打扰,并无恶意。”灰袍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辩解道。
撇嘴,蹙眉,翻白眼。这是她花钱租的房间,他们是想鸠占鹊巢么?
楚梨有些不服气的瞪眼望过去,却发现,黄袍男子阴沉的面色自始至终都不曾稍缓。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为何同样是人,他就可以无形中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撇开眼,走过去在黄袍男子对面坐下。将就隔夜的凉茶倒了一杯递到男人面前,“冷的,喝不喝?”
“我家公子不喝外面的茶水。”老人的话几乎是在她递茶的同时便脱口而出的。
男人冷冷的看了一眼茶水,抬眸打量着她。
被一个陌生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看,是人都会觉得尴尬。楚梨也不例外。收回递出的茶水,仰头一口喝干,像喝酒一样豪爽。
“相貌平平。”
男人不含丝毫温度的说出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
“扑——”一口已经划入喉咙的凉茶尽数喷出,又不偏不倚悉数撒向对面的黄袍男子。这就是他出口伤人的下场!就在她幸灾乐祸之际,只见一个身影在她眼前一晃,所有茶水所幻化的暗器都已作废。
楚梨抬手用衣袖轻轻的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这男人还不是一般的令人的讨厌。不鸣则已,一鸣伤人。她相貌平平?切!她这张脸很有特色好不好?可爱不灭、青春常驻!不懂欣赏。
“举止粗俗。”
又一句像刺刀一样冰冷的话语从男人嘴里传出。
“你……”楚梨忍无可忍一声怒吼,脚下莲步生波,挥着拳头冲过去。可是有人比她更快。当她冲过去时,远在门边的老人已经以雷电般惊人的速度挡在了黄袍男人的面前。
她还来不及将愤怒转变为震惊,一个让她彻底癫狂的声音又已经传来。
“性情暴躁。”
这男人居然将她说得一文不值!不管了,再不尖叫,她会发疯的!“啊——啊——啊——”震天的怒吼声响起,经久不息。
黄袍男人合上纸扇,道:“走吧。”
“是,公子。”老人拉开门快步走在前面,为他拉开门。
屋内,楚梨还在呐喊发泄,屋外,黄袍男子已经带着灰袍老人驾车而去。
一辆朝着皇宫方向驶去的马车上,灰袍老人——太监总管李公公一边赶车,一边回头询问:“皇上,您以为这女子如何?”
“完全配不上上官,也绝对不是上官会喜欢的类型。”这是结论。
“难道宰相大人在欺骗……”李公公及时住嘴。有些话是不该说也不是不能说的。
只见古玄阴沉的面容上更增添了几分沉郁。
上官若人坐在客栈对面的茶楼上望着古玄乘坐的马车渐渐远去,平静无波的俊颜上悄然染上了一层忧虑。不知从何时起,心里那根弦崩已然绷紧。
“大人,皇上怎么也来了?不用早朝吗?”望着上官若人愈见紧蹙的眉头,听弦终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上官若人回头,神色凝重的看了他一眼。“记住,你没有看到皇上。”
“是,大人。”口上答应着,心里的疑惑却更甚。
“你去对面人字三号房,邀楚梨回府。我在车上等你们。”上官若人一瞬不瞬的盯着对面的客栈,可眼睛却完全没有焦点,神思似乎早已离体而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萦绕在他周围。
“……大人……”真的是为了那个让人讨厌的疯女人?她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让他家大人亲自来请。一种疯狂的想法突然冒出脑海……听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听弦这就去。”
“等等。”
刚迈出的脚步被生生喝住。
“怎么了,大人?”听弦闻声转身,顺着上官若人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辆异常眼熟的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一个比马车更眼熟的男人自车上轻身跃下。
紫衫长袍,金冠束发。腰挂金鱼饰,手执银色笛。身形挺拔,形容狂放。一转眸冷意盈然,一勾唇煞气四溢……
听弦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这个人是唯一一个会让他感觉到恐惧的人。
“轩辕将军!?”喉间不自觉的溢出四个字。
轩辕亦然,绥姜皇朝第一家族的三公子,也是当朝二品大员镇国将军,更是当朝皇后傅雪消曾经最为亲近的表兄。
听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的感受了。他家大人在看过皇宫送出来的密报后,便莫名其妙的置早朝于不顾,来到客栈。随后便看到了皇上,现在连轩辕将军都来了。绥姜客栈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非比寻常?还是说,这里有什么非比寻常之物或人?……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如此重要?
“轩辕亦然你也来了?”
一句低喃让听弦回过神来。纠结的眉头,微抿的薄唇,深不见底的眼眸,悄然紧握的双拳……他从未见过他家大人这般压抑自己。
一刻钟后,轩辕亦然的随从从客栈中出来,匆匆离去。不消多久又领着一顶八抬大轿出现在客栈门口。
“大人?大人?”自那顶华美的抬轿出现,他家大人的脸色就变成了铁青色。此刻更是对他的叫喊置若罔闻。
“啪——”一声脆响,茶杯在上官若人手中应声而碎。鲜血紧随其后滑落桌面,一滴,两滴……
看着桌面上已然汇聚成片的血迹,听弦有些惊慌失措。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无法冲他家大人开口说出一个字。因为他知道即使他开口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家大人的注意力早已全部投注在对面客栈门口所发生的事上,或者说全部投注在一个人身上。
在轿子停在客栈门口后不久,楚梨亲密的挽着轩辕亦然的手臂出来,在看到华丽的轿子时展颜欢笑,那笑灿若春花。轩辕亦然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临上轿前还在他脸颊上烙下一吻。那一吻很轻,仿若蜻蜓点水,可那一幕却像根刺,深深的扎进上官若人心里。
轩辕亦然乘坐的马车移动了,楚梨乘坐的轿子也缓缓离去,可上官若人的神思却始终停留在那一刻那一幕……他的梨子吻了别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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