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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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遥望乡村的歌者

鲍风在他的散文《山情》中写道:“我似乎永远生活在山的影子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这的确是鲍风和他的散文的真实写照。

鲍风已经在城市生活多年了,加上他在报社工作的缘故,照理是很容易跟城市的各色人等打成一片的。但是他的散文却并不是这样。他有一类散文是写城市的弱势群体而不是得意者的。如《风中的玉兰》、《风铃老人》,这些街头卖玉兰花和风铃的老人们,跟山间的劳动者一样。鲍风对于劳动者的同情和城市落寞之人的关注,与他内心那种无法与城市和解的山里人的孤独有关。《晚街凉风》写不归客的感伤与浪漫,《忧郁的吉他》是不是也托江边的吉他声抒发了自己的忧郁?还有《街头小提琴》、《街灯夜读》等等,鲍风都是倾情写着城市的孤独。在《寂寞者歌》中,作者活灵活现地写了一些患有不愿回家的都市病症的人群的生活。他的老练的文笔写着城市人心的畸形。这些游魂般的人,确实找不到精神甚至肉体的家园了。鲍风在用他的作品告诉我们,他向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或者说他的灵魂将皈依何处?

一方面,他在游历中寻找,《向窗一吟哦》、《古镇夜记》,这一类大约是写实的散文。它写的都是一些遗落在民间的文人,民间的诗情。这些人简朴、偏远的生活方式让作者找到了某种寄托;另一类似乎是带点儿虚构的作品,如《柳下茶亭》、《落雪的声音》、《听松山石居》等。此类作品完全浸透了浓浓的士大夫情调,当然,在当今时代里,它又让人想到寄情山水,弃绝喧嚣的禅佛心情。简直像是鲍风内心世界中的“桃花源”,这不过是他的一种向生命索取宁静的表达方式,一种人文理想。在城市中内心痛苦的他,总能在旅途,或者幻觉中找到某些慰藉。

但是,最好的寻找应该是他的回忆,那才是最真实的最刻骨铭心的。没有比故土和家园更让人怀想了,首先,它带给人们的是温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火炉的温馨》简直像一种噙泪的呼唤。为何在离开父母住读中学的夏天想到家中的火炉?如今在城里的风雪之夜,才于遗忘中想到了那火炉的温暖?这就是乡愁,“它让我们想到自己的童年,它让我们想家,它让我们去温情地体味已逝的岁月,让我们去细细地咂摸自己。”这确是鲍风的美文,在不紧不慢的、真挚、朴实的叙述中,准确表达自己因某种触动后的一丝儿颤栗。《雪的夜》回忆的是一个叫阿毛的中学老师在孤独中想去远方(或者自杀),作者与之对饮于雪中陵园的疏寂景像。通过对环境的描写来衬托主人公的内心,也是鲍风的拿手好戏。更多的回忆组成了他对乡村的遥望,可说是摇曳多姿。《家乡的酸菜》看后让人口水直滴,《山的语言》像一首淡雅的诗,作者说那山妹指给他看山中墓碑的碑文,那就是山的语言,而我听到山妹啃吃野枣的声音也是从山里飘出来的美妙的乡音。在《田园仙饮》中,作者细致地写出了在开阔田野中饮酒的妙趣,父子在劳动间隙的融洽、陶醉的生活,的确如仙境中的景像。由此开始的一些回忆散文,我们看到他渐渐接近了寓言。《山溪流向何方》,写到一个牧羊老头告诉他的海与老师告诉的海竟有天渊之别,这里揭示的一个少年向往山外世界的美丽内心,清丽、纯朴而充满了诗意。而《我的化石》更像一个想象奇特的、完美无缺的寓言:它讲述了一个少年想埋下一个碗成为化石的经历,照我看来,这样的散文是不多得的。那些逝去的旧时的人物同样是鲍风经常凝望的亮点,《七姑奶奶》是一个民间神秘的女性,而《但愿人长久》却怀念一个他教过的猝然逝去的学生,这些篇章中的温馨记忆,使我们体味出了几许生命的神奇与无常,并对山乡生活怀着深深的敬意。

鲍风是如此固执地沉浸在他的乡愁中,以至于在别处旅游也不能纾解他对故乡的思念(《炊烟》),甚至得出了奇怪的“美在此处,人在他乡”的悖论(《永远在别处》)。莫非鲍风是一个拒绝现代文明的人吗?不是,我们看到他在《永远的夜市》这类文章中,把都市生活同样写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生机勃勃。鲍风的骨子里是一个传统型的文人,他羡慕明代洪应明说的那种生活:“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他的许多篇散文都津津乐道地写了饮茶,在《小壶功夫茶》中,他说出了这其中的原由:“我们总是借口工作紧张把拜访朋友的日子一推再推,我们总是放下书就打开电视,一看就是半夜,却不曾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小屋里,去回味一下近日的生活,我们一成不变地生活着,也被一成不变的生活复制着。”真是品茗之意不在茶,而在清寂与涤俗之间。其根子却在于山野故乡的良久记忆,使他无法成为时尚的鼓手,而成了遥望乡村的忧郁歌者。这样的心态成全了他的散文,因而他的散文才充满了韵味,才能让人久久地回味品咂,才能让许多同患有乡愁病的读者引起共鸣。鄂西北是一块神奇、遥远、丰厚的沃土,她的滋养最重要的是给一个作家以美德,然后还赐予灵性,有了这两种东西,创作的密码就抓住了。因而,鲍风的《逝痕集》是一本颇有份量的与山一样沉重的书,它与时下的许多散文截然不同,除了文字的优美外,它有力地摆脱了城市生活的不良笼罩,让我们看到了熠熠闪光的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