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恍惚和呓语来总结这一本40万字的《半岛小说》,后来发现很不准确。——最初的印象的确如此。但一刻猛然大悟:半岛是清醒的。
你不能说半岛喜欢的一幅蒙克的画《呼号》(并且成了这本小说集的封面)是呓语抑或是梦游。那个呼号的神经质的人是清醒的,他在试图唤醒这世纪末的黄昏,或者想为它增添一点儿奇怪的声音。而且我认为,半岛和那个呼号的人,想对这个世纪作一次总结式的呐喊。
半岛自《鬼窟》、《凶年》、《长麦秸短麦秸》等清朗的现实主义叙事之后,进入了假寐,以他带着对立姿态的“恶意”文本颠覆了我们关于文学和阅读的所有原旨。这个异教徒带着心灵的疯狂,以壮阔的警世的风格,以故意混淆视听的构思原则,表现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内心的焦急。
借用半岛的一个小说题目:眺望与返回。那个站着断气、尚未瞑目的半老女人的意象,也许就是半岛小说所要陈述的全部内容罢。
在半岛怪诞的思维方式里,人充满着对未来的恐慌,未来苍茫,孤立无助,而人的当下状态只剩下一些跌跌撞撞的交往与怪癖,一些愤怒和疑问,一些心甘情愿的犯罪渴望,只有过去还存点儿淡淡的温馨的回忆,即使没有,也添充一点儿妄念作为对往昔生活肯定的暖色。那些收藏婚床的人,那些荒唐的让渡主义,都是在眺望返回之后的无可奈何的现实,心灵中带着巨大悲剧预兆的现实。
尽管我更喜欢半岛的一些短篇,如《老桥》、《境遇》、《弥留之际》、《木头屋子》、《不归路》等,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中篇在我心中的份量。几年以前我曾预言他的中篇小说的那种语言——悲怆、无奈、绝望的语言,短促、紧迫、半途而废的句式,会给文坛带来冲击,但那种景象并没有出现。现在我才明白,他的这些中篇《办公室的爱情》、《注定独身》、《你何以孀居》、《残酷的温柔》等,全是一个知识分子最个人化的漫长独白,它刻有自我的深深烙印,任何模仿和移植都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看到了半岛小说的价值,即独特的生命煎熬现象。就好像在旷野上一个人经风沐雨的自戕,以最个人化的痛苦承担历史的责任。
这并不轻松。
这是一次遭遇。
首先在语言的策略上他把自己推向了绝境。他曾引用巴塞尔姆的名言:“片断是我信赖的唯一形式。”写过《长麦秸短麦秸》、《玉兰不是花》这种娴熟小说的半岛,为什么要把笔转向自己(这一类人)的内心片断的潮骚处?为什么要舔舐、翻弄、沉醉于自己的伤口?是不是像他说的,那里面有“不可毁灭的东西”。或者只有如此,如另一位朋友刘恪所说,才能看到小说“内心的阳光”?
大抵如此罢。
玛雅人最后离开了他们的家园而消失了,去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难道说这种离开与消失就是一种蠢举,而不是一种更美妙的、更永恒的生存?
“世纪末年日益逼近,通货膨胀,经济畸形,文明凋敝,世风日下,而环球气候渐渐严寒……恶劣而涣散的思维款款同一向度:数年前血气方刚洋溢青春活力的史学硕士何以一夜之间变成一只老气横秋终日昏昏噩噩丧失生命光彩的蛀虫。”(见《办公室的爱情》)
这是需要正视的全部小说的主题,也是人类的主题。我们不是历史的预言家,只是一个经受者。而半岛以他的这些小说证明,他更像一个经受者。
浮出时尚的泡沫需要勇气,更需要力量。以故作单纯的面目取悦时尚,以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尚的美食家,为我们的世纪掩饰罪恶,掩饰悲痛、黑暗和祸心,而将正义,愤怒调制成一盘时令小菜,这种人是可耻的。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字?
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也是一个常识问题。
半岛的小说是一些美好的小说,半岛自己也清楚:这是一本能进入21世纪的小说。他可能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每一次翻开它时,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激励。多少年以后,这种异样的激励会依然存在。
因为他太讲究。他的虔诚,他的信仰,他折磨自己的方式。他的每一页的密度,每一个片断的份量。说这样一句实话吧:也许我们无法一口气读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可是我们每个人都想拥有一本它,时常翻翻,在里面找出我们苦耕的一种激励。半岛就是在这么写作的。他的书也是如此。10本谢尔顿和1本福克纳,谁更有收藏价值?
21世纪对于人类也许是灿烂的世纪,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却是消失的世纪,因为我们将在那个世纪的某一刻与世界诀别。
想一想这是一个多么伤感的事实。对于我们个人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事件。于是半岛用世纪末的情绪,写着世纪初的故事,企图以梦魇的现实来虚构那让我们衰颓的纪年。那世纪初的爱情,世纪初的重逢,世纪初的似是而非,那由众多代词、虚词、语气助词组成的人物名字,布置了重重的寓言与障眼。
半岛是清醒的同时也是迷惘的:21世纪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它会有每个世纪初都出现的风云际会?它能改变我们那种内心简朴的渴望?
可是他写了。他写了我们世纪末尽力腐朽的事物,他掩藏在笔端深处的新的世界的萌蘖,正嫩绿地向我们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