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篇小说十分相近,相近得有点重复。我感到马拉默德惊人地重复自己,是否他的才华出了问题?重复与复制,永远是作家的一个关劫。在中国,作家们也在大量地重复自己,某种东西写顺手了,他会不停地写下去,有时是无意的,可见,一个作家要超越自己,是何等困难的事。但是,这两篇小说分开来看,又是优秀的。
《银冠》说的是甘斯老人病了,奄奄一息,他的儿子艾伯特为他到处求医问药,后来偶遇了一个声称可用一顶银冠救治病入膏肓的人,而这顶银冠很可能是子虚乌有,在一系列巫术般的表演之后,艾伯特在镜子中看到了那个出卖银冠的利夫希茨教士头上戴有这么一顶银冠,但也只持续了五秒钟。教士宣称不信仰上帝的人,一个非教徒用银冠治病也有效,因为银冠要价太高,艾伯特认为是在跟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子打交道。后来又因为在教士划燃火柴后,在镜子里看到的所谓银冠,俨如儿时游戏,就是幻觉现象,导致他怀疑加深,吼叫说这是荒诞的骗术,是催眠术。那个神秘的利夫希茨教士此刻踉踉跄跄,说:发发善心吧,对一个老人发发慈悲吧!想想你的父亲吧,他爱你。但是艾伯特却开始指责父亲,说他恨他,婊子养的,我希望他完蛋。因为教士说这是信仰疗法,教士在这片诅咒声中,狂怒地指着天上的上帝,惊恐指责艾伯特为杀人犯。艾伯特这时头疼难忍。一个小时后,他父亲老甘斯闭上了眼睛,断气了。
我至今仍然相信这是马拉默德不到家的写作功夫,导致他出现了含混不清。玩这种招式的中国作家也有许多,特别在所谓先锋作家里头,在那种以寓言方式玩弄花招,以求敷成一篇的写手——有些还称之为大家——中有的是。美国作家理·福特说:有些作家是观念领先有些是图像领先,有些是象征和神话领先,有些是文字叙述领先。这是指最初萌生某一篇小说的想法。马拉默德在这篇(以及《莱文天使》)里,肯定是以观念,加上一点象征及神话领先的。银冠这一象征性的东西,出现在《希伯来经典》、《箴言书》、《希伯来神秘哲学》里,《犹太经文》的圣卷就经常受到银冠的保护。就像教士说的,你把钱拿出来打银冠,把银冠献给上帝,上帝把健康还给你父亲。银冠是上帝的恩赐。
——这有点儿像今天报纸上经常披露的行骗:几个假尼姑说你有灾,要把许多钱包着放在神像前供奉,为你消灾。几天后打开,钱就变成了一堆纸。上帝—菩萨也需要钱。可是马氏没有说穿教士是骗局,就因为艾伯特不信加上诅咒,让父亲死了。究竟是否他斥责了艾伯特的不虔诚、恶毒、没有善心?全是一本糊涂账。
我忽然又想,这是否就写了一种觉醒——作家在肯定这种觉醒?一个人快死时,谁也救不了他?
歧义并非很多,也无需去昏头昏脑地分析。小说就是这个样子,它不会藏有更深的内容,任何小说都是如此。另外,我们也应该意识到,好的寓言小说是应该有一种通篇笼罩的氛围的,但遗憾的是,马拉默德使用寓言和象征的手段显然极其有限。也许是我这种喜欢弄“象征”的作家对其阅读的期望值过高了吧。总之,马氏没有给我们带来更具奇诡的情节和象征的空间,其寓言停留在对宗教的一般性诠释上。他好像既没有站到教徒一边,也没有站到怀疑者一边,在结束的时候自己陷入了迷茫。这样看来,在象征和寓言方面,上帝更垂青于拉美作家,尽管美国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斯坦倍克的《珍珠》,但拉美作家如胡安·鲁尔福、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阿斯图里亚斯甚至埃·萨瓦托随便一篇小说都比他们更优秀,视野更开阔,更耐咀嚼,更具有一种苍茫浑厚的美感。
《莱文天使》的结构几乎与《银冠》一样。一个人(裁缝马尼斯契维兹的老婆范妮)卧床不起,另一个亲人去为她寻医问药,突然有个(总是突然)破衣烂衫的垃圾般的人(莱文)声称他可以治绝症,而这个人怀疑他是个骗子。不过这次是个黑人,声称他是个天使,是被上帝派来救助他的。这又像是信仰疗法了,莱文说过这是一种非物质的物质——灵魂。但是裁缝马尼斯契兹认为他不过是个黑人魔术师——这篇小说在这一点上出了些新意:这位天使果真长出了一对黑色的翅膀,朝高空飞去,后来也是怀疑者跑开了,病人呢这次没死:“范妮正在屋里舞动着拖把擦床底下,接着又去清扫墙上的蜘蛛网。”那个黑人莱文坚称自己是犹太人,且还出现了黑人天使,这不是荒唐的吗?天使总是犹太人嘛。马尼斯契维兹在自己卧床不起的老婆突然病愈之后感叹:这是一大奇迹,相信我的话吧,到处都有犹太人。
马拉默得总算在这篇小说中寄托了自己的一个美好理想:世界上的所有人种中都有天使;只要你相信,奇迹就会发生。作家为了塑造这样一个笃信上帝的人,泼给了他一桶灾难的污水,所有烂事儿都找上了他,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这很像《圣经·约伯记》中的那个约伯,虽然敬畏神,却让他灾难连连,财产损失殆尽,儿子女儿均被房屋坍塌致死,还让他从头到脚长满恶疮,但是约伯没有丝毫怀疑,顺服上帝,最后从苦境中转回,财产也有了,儿子女儿也有了,恶疮也好了,且又活了一百四十岁。《莱文天使》中的裁缝其实就是约伯的翻版。由此,我认为,有了《银冠》,《莱文天使》就是多余的。但对读者而言,它还是饶有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