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仰望高山——白寿彝先生的史学思想与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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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谈谈白寿彝先生史学思想中的民族平等思想——主编《中国通史》的一点体会(1)

刘统

五代辽宋夏金这个阶段,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一直不高。传统史学观点都认为这是继魏晋南北朝之后的第二个分裂时期。战争的杀戮和人民的苦难,给人们的心里留下了深重的阴影。然而人们也不否认:“积贫积弱”的宋朝,曾拥有中国“四大发明”的3项,指南针、火药和印刷术的出现将世界文明大大向前推进。《清明上河图》描绘的开封,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马背上的契丹、女真人,是在北京修建都城的创业者。白寿彝先生总主编的《中国通史》第七卷,站在民族平等的立场,以全新的眼光和角度,再现了这个时期的历史。他在卷首的“题记”中指出:“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继续向前发展时期的历史,也是中国各民族又一次重新组合时期的历史。汉族地区经济重心的南移,南海贸易的畅通,边疆民族地区封建化的加深,都是前所未有的。在学术文化方面,文、史、哲、理均有巨著,且树新声。我们应该看到这时期有关的各民族在政治上都应有他们平等的地位,都各有他们对历史的贡献。旧说简单地认为这段时期的历史是混乱、分裂的历史,只能是皮相之谈,是不足取的。”如何认识这种现象去探求深层的本质,是五代辽宋夏金史研究需要回答的问题。读了《中国通史》第七卷后,我们高兴地看到这段历史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给读者展现了一部全面的、客观的五代辽宋夏金的历史。

五代的动乱,是唐朝种下的祸根。“安史之乱”后形成的藩镇割据,严重削弱了中央集权。藩镇集地方政权、军权和财权于一身,他们与唐朝的关系从君臣关系变为相互依存的关系。当唐朝在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崩溃时,就进入了藩镇割据和相互兼并的五代十国时期。这些藩镇的实力尚不足以完成统一,分裂就延续了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赵匡胤建立宋朝后,立志于恢复强大的中央集权,彻底根除藩镇割据的隐患。针对“方镇太重,君弱臣强”的主要矛盾,他采纳赵普的“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的建议,对官制、兵制和财政制度作了大幅度的改革。应该说,他的改革确实铲除了藩镇滋生的基础,使宋朝恢复了高度中央集权的统治。但一个倾向掩盖了另一个倾向,高度的集中制约了政权和军队的活力,由此产生的僵化和官僚主义形成了新的、更严重的问题。

在中国古代史中,中央集权王朝建立初期有两种不同的表现:一种如西汉、唐朝,政治简约,君臣协作,迅速走向强大;一种如东汉、西晋,政权建立后马上陷入权力再分配的斗争。北宋恰恰属于后者。究其原因,是如何处理君臣关系的问题。《中国通史》第七卷以大量篇幅,描述了赵匡胤登基前后的行为。赵是军人出身,以政变方式夺取政权。他的“义社十兄弟”是协助夺取政权的骨干。阴谋家的心态,总是怕自己的亲信以其道还治其身。赵匡胤在对这些将领封爵赏赐的同时,也在考虑如何剥夺他们的权力。他以“杯酒释兵权”的手段夺去了石守信等人的军权,又以种种手段使这些将领或主动辞职,或遭到贬斥。这些措施取得了政治上的成功,却严重损害了君臣关系,在北宋朝廷中形成了互不信任、尔虞我诈的不正常气氛。

在封建社会中,统治阶层的人事关系,是国家政治中起主导性的因素。如果统治阶层内部相对团结,君臣就能形成合力,对内保持稳定,对外开拓征服。如果统治阶层内部矛盾重重,君臣貌合神离,互不信任,朝廷政治就会变得复杂和险恶,产生一系列的不良后果。北宋的官制是互相制约的制度,军权是枢密院与三帅分掌。所谓“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在唐朝“事无不统”的宰相权力,也在宋朝被分化了。分权就要多设机构,机构多了就扯皮,结果是机构越多,行政效率越低。官员越膨胀,国家养官的财政开支就越大。《中国通史》第七卷在“典志”中用了大量笔墨,才将宋朝复杂的政治制度基本说清。

即使没有陷入政治旋涡的官僚,在这种制度下也被压抑了主动性和创造性。宋朝官僚机构中,一切因循守旧,以老成持重为务。有慷慨陈词要求改革的,便被视为异端,遭到排斥和非议。多数官员都唯恐承担责任或招惹事端,影响官位,腐朽的官气和暮气笼罩朝廷。政治上既无进取,官员们便专心捞取经济利益。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成功,在于他以丰厚的物质待遇赎买武将。以此为例,朝廷官员和将领在退休时都需要国家支付一大笔开支。结果,尽管北宋的经济是在不断发展,但社会财富的积累赶不上官员膨胀的速度,“冗官、冗兵、冗费”的开支使国家财政捉襟见肘,所谓“积贫积弱”的局面就是这样形成的。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这几乎成了历朝历代的不治之症,北宋王朝实为始作俑者。

南宋只剩下半壁江山,君臣本应励精图治,以收复失地为己任。但事实并非如此,宋高宗考虑的主要问题是如何维持他不稳固的统治。当时朝廷有岳飞、韩世忠等名将,对金作战连连取胜,形势十分有利。然而宋高宗却自毁长城,指使秦桧杀岳飞、罢韩世忠,制造千古奇冤。《中国通史》第七卷在宋高宗传记中揭露其中的奥秘:“防范武将,守内虚外是北宋立国以来世传的‘家法’。自宋太祖以来宋朝诸帝对于武将一直抱有猜忌心理,他们惧怕武将在战争中发展力量,而最终造成对皇权的威胁。因此他们不敢放手让武将用兵,要时时限制或者剥夺武将的兵权,甚至在战争中有利的情况下也宁愿赔款求和,而不让武将在战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造成宋朝在对外战争中多次战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不在军事,而在政治。

与北宋的腐败相对比,辽、金、西夏是少数民族政权。但是他们的汉化程度和封建化的进度远远超过魏晋南北朝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民族分裂和战争,是由于汉族地主对少数民族的歧视和少数民族酋帅对汉族的仇恨。处于落后状态的少数民族想以战争和屠杀毁灭汉族的文明,既不现实也没有这种能力。当少数民族统治者接受先进的汉族文化,并与汉族融合时,统一才具备了条件。北宋时期的少数民族都有不同程度的汉化。契丹是游牧民族,在唐朝时就与内地交往密切。辽立国时设南、北面官,北面官管契丹事务,南面官管汉人事务,这仍是少数民族政权“胡汉分治”的传统。辽进入华北平原后,很快改革了这些不适应的制度。“综述”第2章叙述:“辽景宗励精图治,任人不疑,信赏必罚,而且更多地任用汉人为官,因而更多地吸收了汉人的统治经验。”西夏最初就是唐朝的藩镇,汉化更为彻底。李继迁筹备建国时,就开始模仿宋朝制度设立官职。西夏立国后,“设官之制,多与宋同”。为了达到既学习汉族文化,又保持民族个性的目的,李元昊专设“蕃学”,将汉族经典《孝经》等译成西夏文字,供子弟学习。辽与北宋作战之初,还保留着游牧民族的习惯,所过之地大肆劫掠,称为“打草谷”,以此解决军需和刺激士气。这种野蛮的作法遭到汉族人民的强烈反抗,辽统治者按汉人制度,设立后勤体制,解决军粮和马匹等问题。进入中原后,则设立屯田,开办牧场,以生产而不是掠夺解决经济需求,这是一个进步。相比之下,金朝是从原始部落发展起来的,制度更为落后些,金军在中原的野蛮行为遭到汉族军民的反抗,金朝在中原的统治从来也没有巩固。后来金朝学习辽制,设南北选拔擢汉人做官,并开汉学接受汉族文化。金朝逐步由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其进化速度是相当快的,但还是赶不上时代的需要,对社会的破坏大于建设,所以在汉、契丹和蒙古族的联合攻击下,终于灭亡。

宋朝虽然政治上乏善可陈,在经济上却依然保持着世界第一的位置。宋朝的繁荣程度比唐代又有大幅度的发展,如何解释这个现象,《中国通史》第七卷以大量篇幅,综合宋史研究的成果,为我们作了深入的分析。

五代至南宋,虽然战争不断,但是战争毕竟是在局部的地区和有限的时间内进行的。广大江南地区很少受到战争摧残。即使是黄河流域和西北地区,在战争间歇时期,农业经济也能在短期内得到恢复。如果看到史书上充满战争描述,就认为天下涂炭,是不符合实际的。这是一个大前提,也是宋代经济发展的基本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