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仰望高山——白寿彝先生的史学思想与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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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一个史学家谈文学修养——读《白寿彝史学论集》的一点启示(2)

专门的知识,各种科学的结论,我们也都想检取,可是我们希望一件件把它通俗化,因为通俗化对于一般的读者是无上的需要。但也只有通俗化的专门文字最难写,为这必须把艰深的东西嚼烂了吐出来,深入既难,浅出更不易。我们很愿意努力达成这个“嚼饭哺人”的任务。○17

这是他1964年发表在《文讯》复刊词里的话,这在当时只是一个办刊宗旨,到后来逐渐成为白寿彝先生对待史学工作的指导思想。唯其如此,他一再强调通俗并不是一项很容易达到的要求,通俗不是粗浅,更不是粗制滥造,要更好地把内容表达出来,让更多的人能够接受,是要下功夫的。“通俗的工作并不是多么简单的工作,没有一定的深度是搞不好的通俗不是粗俗,不是浅薄,而是既有充实、正确的内容,又要能看得懂。”“让更多的人看得懂,并不表示你的水平低了,在一定意义上反而可以说是水平更高了。因为这表示你能深入浅出。”○18“写通俗读物,是一件很细致的工作,既要能反映出一定历史时代的科学水平,又要在文字表述上能准确、生动。在这个意义上说,写通俗读物比写专门的文章还要难,绝不可轻看。”○19在这方面,白先生和老一辈史学家都有很强的自觉性,如顾颉刚、吴晗等都是在这个工作上作出贡献的史学家,并成就了他们在近代史学史上的地位。通俗工作的要求是随着时代要求和文化发展而变化的,正如白寿彝先生所说:“随着全民族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对’通俗’的质量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的。对于这样的前景,我们要有足够的估计。”○20这些话,体现了他对提高全民族文化水平的高度责任感和深沉的忧患意识,也使我们认识到应该对目前的历史文化普及工作增加一份警醒和责任感。

三、史学工作者如何提高文学修养

白寿彝先生对如何提高史学工作者的文学修养问题也考虑了很多,有不少可坐而言、起而行的意见。

正是从白先生的史学实践中,我们体会到了一个史学工作者怎样提高自己的文学素养。他主编的《中国通史纲要》曾经细致认真地修改,他提出的要求是:准确、明白、凝练。这使得这部书成为一部通俗性和科学性统一的历史读物○21,20多年来,这部书印刷了20余次,累计印数近百万册,这跟它在表述上的严格要求是分不开的。在《中国通史》导论卷中,白寿彝先生又提出历史文字表述的基本要求是:确切,表述要真实、正确、恰当;凝练,就是继承尚简、用晦和寓论断于序事的传统;生动,即要熟悉表述对象,要言之有物,还要有感人的生活气息○22。总之,准确、明白、凝练、生动,可以看做是他对历史著述提出的总的表述要求。他认为,不论写著作、作文章,都应如此。他著名的《答客问》系列,讲的都是史学上重要的理论间题,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见解,却采用了问答体的形式,用平实、生动的谈话形式营造出一种往来问答、相悦以解的气氛,使很难表达的内容变得明白易解。倘若没有他对文字表述形式的深刻理解和高水平的文学修养,这是很难做到的。

白寿彝先生很重视文风的问题,他指出:“在一定时期内写文章的风尚,是多数人或不少人趋向的风尚,这就是文风问题。”○23因此,一定要对文风严格要求才能保证形成健康的学术风貌。这是提高史学工作者文学修养的思想基础,而最重要、最有效的途径就是要在他们当中培养认真写文章的风气,“表达能力的训练是必须通过写作来进行的”○24。除了要求正确清晰地表达研究成果,他不赞成把文章写得很“满”,尤其是“评论历史事件和人物,也要分个层次,不要把话说得只求痛快,过了头。在评论某件事的时候,不要轻易地说很好和很坏,要有点分寸”○25。对于史料运用,他认为应在博瞻的基础上捕捉实质性的史料,而不是把一个个材料平摆,要有重点。在分析材料的时候,不要把局部的问题扩大成为全面的问题,或根据个别的事例作出结论,要对所研究的问题作科学、深入的分析。文稿既成,要反复推敲,去掉枝蔓、浮词,力求凝练。他经常引用《论语·宪问》中孔子称道郑国大夫们重视辞令的话,“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用来说明写文章必须认真推敲,反复修改,几经锤炼,方成佳品。文章经过多次的修改过程,往往是一个思想认识提高的过程,也是一个锻炼表达能力的过程。他还指出要从低年级学生开始培养良好的写作习惯:一是要言之有物,坚决反对废话篓子。二是引用史事,要处处有根据,坚决反对辗转抄引。三是要文理清楚,字字句句都能讲得明白,坚决反对似是而非、半懂不懂○26。可以说,他对文章写作的每一个环节都提出了要求,他用自己多年来领悟到的文章之道,点点滴滴、毫无保留、勤勤恳恳地撒播下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加倍地耕作?

在这方面,老一辈史学家都为我们树立了良好榜样。如剪伯赞对历史文章写作提出的要求是:“文章要写得生动一些”,“不要一二三四罗列现象,要条理清楚”,“文章要剪裁,删除繁芜误用的辞句。句子要锤炼,去掉不必要的字眼。不论是文章的剪裁或句子的锤炼,都不是为了美词而害意”。○27范文澜编写《中国通史》是为了写出一部“我们广大读者需要的”、“简明扼要的,通俗生动的”史著。这些都是值得今天的史学工作者学习的。

写文章不只是“才”的问题,而要从才、学、识三方面加强个人修养。白寿彝先生多次讲“把自己所了解的都表述出来,并不容易。第一,了解得不透彻,就表述不出来。第二,在文字表述上缺乏训练,即使了解得透彻了,也表述不好”○28。他还从内容的深刻性和文学水平相结合的层面上强调了这个意思,他说:“文学水平的高低确实对读者的吸引力起很大作用,但理解的深刻性也具有另一种性质的吸引力。当然,我们也应当注意表述上的生动”○29。总之,他强调史学工作者要写出让人爱看的文章,就要有见解,还要善于表达。章学诚曾批评有些史家学《史记》只是“斤斤如守科举之程式”,不能像《史记》那样写得生动、鲜明、有个性,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无别识心裁可以传世行远之具”○30。白寿彝先生对此作了进一步发挥,他说:

写历史文章,写历史书,要写得让人爱看,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不只是写文章的技巧问题,主要还是史学、史识问题,是不是掌握了大量材料,是不是把材料融会贯通了、提高了。这样,确实提出了新的问题,让人家对你提出的问题有了理解,有说服力,能让人家信任,是首要的。没有这一点,你在字句上再斟的也不行。但是,光有前面的功夫,你表达不出来,还是不行,你有材料,有见解,能够表达出来,让人家爱看,这就又上升了一步。○31

他希望有志于向这个方向努力的同志“能不断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一方面,要加深史学的修养,一方面,要加深艺术上的锻炼,希望他们能不断虚心地向历史家求教,同时又向文学家学习”○32。他还提到一些优秀的历史剧、历史小说,认为“这些文学作品,并不是历史书,但作者对历史事实的看法,他们描写史事的方法,也是可以供咱们历史工作者参考的”○33。像这样一些见解,无疑对新时期史学工作者如何提高自身文学修养指明了方向。

还有一点,白寿彝先生十分重视总结历史文学遗产,继承史文表述的好传统。他在多处提到高等学校应该讲史学名著,不只是讲几篇历史文选,并提倡用背诵名篇的方法领会古人的文风。他还列出了20余部史学名著,让大家务必精心阅读,希望史学工作者能从大史学家的作品中直接研究历史文学的优良传统。他自己对历史文学传统的很多认识就是直接从研读《左传》、《史记》、《史通》、《文史通义》这样的名著中得来的。他在总结《史记》的文字表述成就时说:“像司马迁那样把历史的文字表述和高度的文字修养结合起来,是很难找的。今天,我们史学界,应该在这方面向司马迁学习,要使人们的作品能吸引人,能让人爱看,才能发生更大的效果。一般的读者反映,说我们的历史书,写得干巴巴,人家不爱看。我们应该接受这个意见,改变我们的文风。”○34在这方面,他身体力行,以多种形式研究和总结了历史文学的写作经验。他主编的《史学概论》把我国历史文学的写作经验总结为“闳中肆外”和“艺术加工”两个方面,并作了详细论述。此外,他还写了《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刘知几类论文风》等文章,在《史学史教本》中他还论到“陈寿的史才”、“范哗的论赞”以及刘知几关于历史文学的论述等,这些都透露出白寿彝先生对历史文学传统的关注和自觉的学习。

掩卷沉思,我反复在想:作为史学家的白寿彝先生对文学修养的重视,是在他对史学工作社会价值的深刻反思中产生的,是他对学人的修养,及其与社会、与历史运动的关系之认识的反映,也是他对国家、民族的命运与前途怀有强烈责任感的反映。因此,他的很多思考对其他学科的工作者同样具有借鉴意义。如果说加强语文训练,提高文学修养的重要性以前不被人重视,现在处在这个信息传播极为发达的时代,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它的重要性。我们所应该做的就是“打破认识上的两个障碍”,走出认识上的误区,探索更多的途径认真地、勇敢地去学习、去实践,史学工作以及目前普遍存在的不重视语文修养的现状就会有所改变。

我们期待着有更多的富于理性精神和讲求文采的历史著作不断面世,期待着历史学进一步显示出它的活力和魅力。

参考文献:

①刘知几撰:《史通》,浦起龙释本。

②《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十三经注疏本。

③章学诚:《文史通义》。

④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5-186页。

⑤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70页。

⑥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37页。

⑦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14页。

⑧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41页。

⑨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49页。

⑩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5页。

○11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216页。

○12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70页。

○13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83页。

○14白寿彝先生认为,历史文学至少可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用历史题材写成的文学作品,如历史小说和历史剧;另一种含义是指历史著作中对历史的文字表述。文中讨论的是后一种含义。

○15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77页。

○16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36-550页。

○17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200页。

○18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70-271页。

○19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89页。

○20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219页。

○21瞿林东:《白寿彝史学的理论风格》,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3-40页。

○22白寿彝:《中国通史·导论》(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42-348页。

○23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762页。

○24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76页。

○25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96页。

○26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77页。

○27白寿彝:《中国通史·导论》(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74页。

○28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70页。

○29白寿彝:《中国通史·导论》(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26页。

○30剪伯赞:《史学论文选集》(第三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

○31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34页。

○32白寿彝:《史学论集》(下),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1219页。

○33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37页。

○34白寿彝:《史学论集》(上),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38页。

(原文刊载于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