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怪你,我没有给你介绍过他的情况,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年你表叔和我多次信中联系,说关耀祖为人忠诚老实、品行端正、聪明精干,就是文化程度低一些,初中没有毕业,天水人,和他是多年的交往朋友,他非常熟悉了解,绝对可靠……”
她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心里烦躁的厉害,就打断了他的话:
“爸爸:你给我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他的什么好与我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用得着我们说长道短吗?”
她父亲被女儿突如其来的这几句话说得一时接不上话茬,就向自己的老婆看了一眼,于是他老婆开了腔:
“我说珍儿呀!你听妈说,我和你爸爸原来说过,要供你上高中上大学,到那时候你自己的一切完全你自己去解决,可目前社会很不稳定,时局将如何变化,谁也说不上,一个小小的县中学,你看这两年就一次再次的闹事,扰的人心不安,何况大的方面哩!加之你年纪不小了,我和你爹商量着给你找个各方面都像样的婆家,把你安顿好,哪怕它发生什么事,我们就都放心了,一提起这事,你表叔就说到他的这位朋友,我们觉得他各方面都挺合适,只是年龄大了些,现在三十多岁,也不算太大,家里原有他父母亲给包办下一个女人,可老是在家里守着,从不到省城来,他也多不回家去,一个人住在省城里,实际上等于没有女人,你到那里……。”
她只顾自的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一点没注意到女儿听的如何,实际上是王珍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年龄这么小,而且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父母亲就给自己说起对象来,因此对今天以来的种种非正常现象自己除了觉得奇怪以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尤其是更令她气愤难忍的是:对自己来说是这么重大的事情,事先竟给自己连说一声都没有,就给人家答应了,而且把人已叫到家里来,实际上是相亲,她简直是伤心极了,父母何以如此心毒手狠!所以当她听到母亲说到是给自己找对象的时候,她就再什么也没听进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心好像是要从口里跳出来了,她就再什么也不知道了。才是她父亲看见女儿脸色青紫,眼睛仁子不动,额头汗珠淋漓,才大声训斥老婆说:
“你不看她成什么样子了!还在说个屁!真把娃娃惯的不成样子了!”
他带说着气呼呼的走出门去。她听见丈夫的话,直扑到女儿跟前,用右手抓住女儿左臂连摇带急呼:
“珍儿!珍儿!你怎么了?……。”
可是连叫数声,只是不应,就伸出左手去为她擦汗珠和眼泪,触手处只觉皮肤冰凉,气息微弱,她想把女儿放到炕上去,让她躺下来很好的休息休息,可是无能为力,只好伸手拉来一个凳子和女儿坐的椅子并在一起,把女儿抱在怀里千呼万叫,可她只软瘫在母亲怀里,不省人事,这时,她既不敢放下女儿,给她拿杯水什么的灌一灌,又没别的办法使女儿苏醒过来,只好死死的抱紧她,让泪水不断的滴在女儿的胸上、身上,她巴望不得有个人进来为她帮一帮这个忙,可是能有谁呢!窗外下着雨,丈夫一去不复返,这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王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打了一个嗯声,她心里大大的一个轻松,急忙连摇带叫:
“珍儿你醒醒!你怎么了?你醒醒呀!……
可是王珍又昏迷过去了,母亲的心弦又紧绷起来。又过了很大一会,王珍微微睁开了眼睛,一看自己躺在母亲怀里,让母亲搂抱着,她一下子不知是从那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唬地站起身来,并顺手一把,几乎把她妈从凳子上推下来,而且高声大喝道:
“你出去!你们这样心肠狠毒,不配作我的父母!”
说罢,她走过去倒在炕上,痛哭起来。妈妈见女儿苏醒过来,先是心里一高兴,后遇到如此对待,心里一阵气愤,最后听见女儿如此伤心痛哭,又是一阵心酸,不忍离开这里,也不放心离她而去,只好坐在那里陪女儿落泪。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女儿还是一个劲儿的啼哭不止,而自己坐得精疲腰酸,也就上炕去和衣睡在女儿身旁,王珍听到母亲陪着自己睡下了,既没表示欢迎,也没提出反对,那就等于是默许了,一句话也没说,自顾自己的哭泣,在心里想着:父亲这就不说了,可母亲为什么也这样心狠,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给自己连说一声都不,就这样决定了,她安着什么心肠?她平时对我那样的关心爱护,即使她受多大的委屈总要让我遂心欢喜,何以遇到重大的关键事情,反而瞒着我和父亲一道欺压于我,这是多么的令人费解!想到这里更增强对母亲的气愤,她想一把推母亲下炕去,一分钟也不愿和她睡在一起,可是仔细一听,母亲也在哭泣,而且哭的更为伤心,那么,母亲是出于见自己如此而引起的简单的同情呢?还是有什么难以明言的内心痛苦呢?她冷静一些了,细想起平时在家里,父亲的专横霸道,事无大小都是他说了算,别人无权过问,而母亲则一味的温从和顺,事无大小,从不和父亲争议,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只是乐于干自己的活计就是了,这样的夫妻关系,她还能说什么呢?我是亏怨了母亲,想到这里,她叫了一声“妈!”她妈只是只是喉咙里“嗯”了一声,她接着问道:
“你和我爸为啥这样狠心,在我这么年纪小,连初中都没毕业的时候就给我说婆家,而且事先不问我的意见,就连说一声都不,这都是为什么?”
她妈始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哭得更伤心更大声了。这便是最好的最有力的回答。过了很大很大一会她又问:
“你不能改变爸爸的主张,难道连给我通个气都不能吗?你为什么一直在瞒着我不言喘?”
她母亲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大声的嚎哭。她似乎是明白了,母亲这时不是为我的不幸而啼哭,而是为她自己的命运而啼哭,母亲的大半生确实是很不幸的,我不能再怨恨她了,不能再伤她的心了,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妈!所有这些都不说了,我理解你的难处,我只问你:他给我找了个怎样的对象?为什么这样着急?你能不能详细地告诉我?”
她听着女儿的口气大为缓和,并且不说是“你们”是“他”,这显然是女儿理解了自己的苦衷,原谅了自己,可越是这样她感到越伤心,也就越加哭的厉害了,而王珍既没有劝解她,又没有再催逼她,任她无止境地哭泄内心的痛苦。窗外的雄鸡高唱,雨声未止,天快亮了,她知道今天的很多家务活又在等待着自己去做,她才慢慢的时断时续的把昨晚对女儿说过的话原说了一遍,她的话没有一句超出原则,她完全是他的传声筒,只增加了一句话:“如再迟延,错过个机会,恐怕以后再难找到这样适合的人了。”王珍又问了一句:
“他就忍心让我去给人当小老婆?”
“我何尝没有提出过这样的反对话,他却反过来说:‘自古至今,官宦人家,富豪人家,谁不是妻妾一群,皇上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哩,当小有什么不可以的!’”
王珍听清楚了一切,世界就是这样的!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礼智信、天理良心、人格爱情、骨肉之情统统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鬼话,一切的一切都是受着金钱的支配!人为了金钱,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譬如杀人放火、盗窃诈骗、贪污受贿、奴颜婢膝、出卖灵魂等,无所不为一句话,金钱至尊,以往在书本上读到的,课堂上学到的,同学之间议论到的,前途呀、理想呀、为国为民呀,都是虚无的幻影,唯有金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了金钱就有了一切,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就是人的本质,她恨透了人生恨透了世界,她的泪水被怒火烧干了,只是圆睁双眼,紧咬牙关仰卧在炕上,不言不语,等待着世界的毁灭。她母亲听不见女儿的动静,以为她是被折腾得疲乏睡着了,就悄悄的起身走出去,关上房门,忙乎自己的活计去了。
雨住天晴了,上午上课钟响过多时了,王诚等几位同学坐在教室里谈闲,无意之中,张效良笑眯眯地说:
“王珍这六七天没有来校了,今天说不定会来的。”
王诚紧接着说:
“咱们的张大姑娘真是个有心人,还经常惦记着王珍,连她几天没来校都记得一清二楚,我怎么记得她是几天没到校了!”
几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效良被笑得脸皮通红,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同学喊道:
“钟玉,王珍在外边叫你出去一下,有话给你要说。”
大家一听此话,都是不约而同的一愣,还有人直接说了出来:
“看奇怪不!王珍来,就直接进教室来行了,还为什么要别人代传!叫钟玉出去?”
这时钟玉已经走了出去,其他人都已站起,想追出去看个究竟,才是王诚突然发话:
“既然她不愿进教室,只叫钟玉一人出去,可能是有要事相商,我们去反为不便!”
于是大家就又坐下来,这时钟玉又走进来,叫了王诚出去,只见她手提一个很小的包袱,脸色蜡黄,没精打采低头站在那里,在离她不远处有名警察随便站在那里,抬头看天空的浮云,她见二人走到了跟前,有气没力的说了声:
“我要请你们两位照个相!”
话一说毕,她转身就走,也不问被邀请的人是否同意,好像自己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命令,他人一定是不会有半点异意,真的,他两个确实什么话也没问,不言不喘的,顺从的跟着她走出了校门。那位警察倒也知趣,远远地跟在他们三人后边。半路上,她把手里的包袱递给王诚,并且说:
“里边是一套单衣,我知道你是不接受别人赠送东西的,不过这是一个例外,不是为你没衣服穿,而是为了睹物如见人!”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再什么也没说,奇怪的是,王诚这样的人,竟也一句话没说,顺从地把包袱提在手里,机械的迈着步子前进,三个人好像哑巴一样,只听见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在表达着各人的心思。直到照毕像走出照相馆的门她才说:
“王诚,我平时不喜欢照相,家里没有一张我的照片,你把咱们今天的照片送给我妈一张,叮咛其妥为保管,底片存在你跟前。”
说到这里,她伸出右手先和钟玉握了一下手,他感到她的手冰凉且在颤抖,然后她和王诚握手的时间较长些,最后她说了一句:
“我们只有来世再相逢了!”
话音一落,她转身就走,王诚这才喊了一声:
“王珍!”
她没有答应,连脸都没有转,只是脚步更快了,王诚急往前追赶了几步,可她飞快的远去了,再没有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千言万语,尽在不语中……
毕业考试开始了,同学们都穿上了新衣服,新鞋袜,只有王诚还是和往常一样,天气凉时穿着棉袄,气候热时光着背子,老师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服,吃饭是毕业班的同学出钱在馆子里包饭吃,每堂课在上堂时,不是打钟,而是大铁炮三炮三声,考生们堂堂正正,徐步走进教室,下堂时,则是一声大炮,全部交卷,如此三天,考试结束,老师们忙于评卷,考生们则忙于写报单,因为这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可毕业生不过四、五十人,分布在全县,则一道川几十个村庄,甚至几道川几百个村庄只这么一个中学毕业生,所以就是非常尊贵的,毕业了,首先是给自己家中及亲友家中送报单,这两天每个毕业生都从街上买几张乃至几十张大红纸,给家中、舅家、姑母、姨母及岳父家中书写报单,唯王诚不是看书就是打篮球、踢足球,钟玉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给王诚家中写了一张报单,而看大门的工友柳跛子以为王诚家中离校六十华里以外,而且只有一张报单,得赏钱无多,不愿意去送报,事被王诚知道,把报单要来,几把扯碎,送进了垃圾堆。第五天的时候学校挂毕业榜了,一式两张,一张贴在学校的布告墙上,另一张贴在县政府门前的照碑上,榜首当然是钟玉,王诚第二名,第三名是李立,背榜的是李青。紧接着开了毕业典礼,发了毕业证书,会议一结束,王诚背上行李卷,告别了众学友往家中走去,当他走出校门时,在校门口站满了骡、马、驴和拉这些牲口的人,他穿过来挤过去好不容易走出这些人畜群,直往家去。这么多的人和牲口,是特意来接各家的毕业生的,这些牲口背上都披着新鲜的被褥,准备过大事的人家的有些骡马头上还戴着用红绸子或红布扎成的大花朵,骡马背上的被褥上放着长袍短褂,拉骡马的人手里拿着毡礼帽,侍候着毕业生一出校门,就穿戴起来,骑在骡马上,直到自己村庄口,有早在等候的家亲友鸣炮吹唢呐、打锣鼓,把先生接进家门去,稍事休息沐浴后,就行祭祖先,先生在鞭炮、唢呐、锣鼓等各种乐器声中向祖先的牌位献饭,各种乐器不断的吹打着,到老坟上去以同样的形式进行祭坟,再回到村口时,就是先生给跟着看热闹、看新先生的一大群男女老幼撒放喜钱,说是先生,实际上先生是不动手的,只是由下人把很多零小钱一把一把的撒出去,让人们去争抢,今天的先生是穿戴整齐、规规矩矩、不苟言笑、不随便举动,像木偶一样,由礼宾引导着做各种动作。接下来的一至三天就是大开宴席,接待宾客,亲朋好友乡里邻人前来恭贺道喜,其热闹程度远在娶媳妇办喜事之上。
光阴易逝转眼已是一九四九年的三月份,据说前线吃紧,共军正向大西北进军,蒋介石令西北军政长官马步芳一定要把共军压在西安以东,所以凡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男性民众,全部入伍,扩充新编十四旅、十六团等部队,连乐家湾军官学校的学员也一齐拉出来入了伍。这几天阴雨连绵,时不时夹杂着细雪,道路泥泞,马家队伍每天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的往东开去,一条西兰公路和中学门前的便道上完全拥挤着军队,战马的毛色和士兵的衣服都是配成统一的颜色,白马队的士兵是十多岁的小青年穿着羊毛织的白合衫军装,连一枝七九杆子步枪都没有,每个人背着一把大马刀,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唱着青海的民歌,令人听着有很大的凄凉感。时局不稳,学校的课程松松垮垮的,端午节过了,初六没有上课,学生们稀稀拉拉的往学校走去。直到晚间总算都到校了,第二天大概就上课了,晚自习时间,虽然打了钟,可认真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学生闲谈,玩耍了一阵就都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床钟响了,学生们起了床,一走到院子里,大吃一惊,有的被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的被吓得边喊边跑回房子去,校院里的警察和自卫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里端着上有明晃晃刺刀的步枪,校门口压着一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向校内张着,谁也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只见三个自卫队押着王诚,五花大绑,看来是很紧,他连腰也直不起来,同学们顿时目瞪口呆,可后边又有三个自卫队押着英语马老师,也是五花大绑,只是绑的松些,他是昂首阔步的走着,这时,只见田青歪戴着礼帽,一身便服,手提一支枪,后边跟着两名持枪的警察,他形太傲然,大摇大摆的走上前去,洋洋得意的对着王诚说:
“王诚同学,没想到吧!我们又要打交道了!”
王诚,呸的一声,唾了一口唾沫,大声骂道:
“无耻之徒!你的末日不远了!……”
以后的话再没有说得出来,被几个士兵推推拉拉的带出了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