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王诚在去年初中毕业以后,背着自己的行李回了家,帮着父母亲做了几天家务活,在他费尽唇舌,说得父母亲勉强同意后,他就出发到省城去求学,早上母亲特意为他烧了两个荷包鸡蛋,烙了些麦面饼子馍,他吃饱以后,对父母说了一些保重放心之类的安慰话,上身穿着他回去后母亲把他在学校盖的被里子扯下来给他缝的衫子,下身没办法只好穿上王珍送给他的单裤,足蹬麻鞋,头戴草帽,背个小包袱,内包着王珍送给他的上衣衫子和四、五个糜面碗朴子,踏出了家门,母亲早已是满脸泪珠滚滚而下,父亲却像个木偶一样,不说一句话,二人把儿子送到村口,王诚转身说了句:
“爹、娘你们回去!”
这样的硬汉子也掉下了眼泪,他急步向前走去,老两口直到看儿子的背影消失以后才回了家,他父亲坐在炕上以后,突然大声号啕,还用拳头砸着炕,边哭边说:
“我对不起我的儿呀!老天爷!你为什么把我世的这么穷,这么没本事呀!我打发儿子出这么远的门去念书,可他身上没带分文的盘费,他出去喝西北风不成!住大路不成!我的儿呀!我对不起你!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志向,为什么投胎到我这个穷光蛋家里来……”
王诚由于心急一气跑了百二十多华里路,太阳西沉时走到一个村庄,一连问几户人家要求投宿,未得收留,他一气之下,干脆在一家场里的麦草摞子下撕下了些麦草铺在地上,躺下来没来得急想什么,就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已是太阳从东山露出了笑脸,他翻起身,想即行赶路,可猛觉得肚子饿,全身发软,他才记起昨天晚上走到这里,原打算躺下来稍事休息后,再用晚餐,可是一躺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这时才醒来,于是他就打开包袱,拿出一个糜面馍来,打算饱餐一顿后,再行赶路,可是吃了两口,觉得口干的咽不下去,他想和昨天中午一样,找个清泉连喝带吃,可是这里是村庄,没处找到泉水,就收拾起包袱,想到人家去讨些凉水喝,可是起来走了两步,觉得腿子疼得厉害,几乎无法走动了,但他知道,目前除了咬紧牙忍痛前进以外,别无选择,就只好一跛一跛的向前走去,路过许多深门大院的人家,他没有张口去要,一直走到村头有一户人家,连院墙都没有,院内只有一座破旧瓦房,房门开着,他走进院子里,故意高声咳嗽了一声,从房里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衣着破旧,注视着来人,王诚叫声:
“老大爷!我是行路人,走到这里口渴的厉害,家里有凉水吗?讨一碗解解渴。”
老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声:
“再穷一碗凉水总有。”
说罢话,转身往里走去,这时,又走出一位年纪相仿佛的老太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客人,发现他脊背有几根麦草,就问道:
“你是啥地方人,要到那里干啥去?昨晚上睡在谁家的麦草铺里?”
王诚面带笑容,回答说:
“我是出外下苦的人,昨晚就睡在这村庄的一家场里,昨晚没吃饭,今天又要上路,想讨碗凉水喝,求老人家方便方便!”
这时老汉已端了一碗水出来,王诚准备去接水,只听老太婆说:
“不要喝凉水,你听这娃娃多可怜,小小年纪就出去下苦,晚上睡在人家场里,难道不害怕吗?唉!穷人家的娃太可怜了,走到屋里去,我给你烧些开水喝。”
王诚忙说:
“就不麻烦老大娘了,我喝些凉水就行了……”
还没等他说完,老太婆就截住说:
“看你这娃!咱们都是穷人,是一样的人,还客气啥哩!一天亮的天气还凉,喝凉水闹了肚子,你又是出门人,看咋办。”
她带说着,不由王诚分说,就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里去。王诚走进房去,只见屋里长不过丈五,宽不过八尺,一头是一个土炕,另一头是一个小锅台和小案板,除了碗筷盆罐之类的东西以外,再就没有什么家具,他们把王诚让到炕上坐下后,老汉就出去干活去了,老婆抱进一抱柴火,往锅里倒了些水,开始烧起来,不多时,老太婆为他烧好了莜麦面糊汤端上来,还有她家的杂面饼子,王诚端起热气腾腾的糊汤先喝了几口,然后放下碗,泡上自己的糜面馍,一连吃了三大碗,出了一身大汗,觉得肚子饱了,浑身也软作了许多,他就下炕向老太婆致谢告辞,她还把客人送出院子,要他回家时路过这里,一定到家里来歇脚,王诚再三道谢后就上路去了。
到离家后的第三天晚餐后,自己拿的干粮没有一点了,明天开始,就要沿门乞讨了,这虽然是早已打算好的必行之事,但总觉得有很大的难为情,到了天明起身,就打算在这个过了夜的村子里先讨要些吃喝,把肚子填饱,再行上路,可是一连走到四、五家门口,总是觉得心跳气短,张不开口来,最后觉得肚子尚不特别饥饿,还是先行赶路走上一程再要着吃,可是说来奇怪,他已经这样决定迈步开了,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一心之处,好像是对这个村庄恋恋不舍的样子,回过头来看了几遍,才强制着自己放开步子向前走去。当太阳还不到中午的时候,王诚只觉得肚子咕噜噜的乱响,两腿酸软,举步艰难,眼看着前边不远的路旁有一村庄,很快赶到那里讨要些吃食,可是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只想躺在路上休息一会儿,可是想着不能呀!越过的时间长,肚子会越饿,越加无力行动,难道能躺着等吃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吗?或就此一躺下来永远躺在这里吗?不,不能,只有强忍着坚持往前走,于是他上牙咬住下嘴唇,狠劲睁大双眼,鼓起最大力气往前走去,不到五六华里远的一段路,他觉得比走几十里地还困难,好不容易才走到村口,已经是快中午了,他站下来,擦了两把头上的汗珠,松了松衣服,抖了身上的汗水,这才托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了村庄,在村头的一家门前探头张望,可是不见有人出入走动,等了一会儿,还是静悄悄的,他想爸爸大爷的喊叫,可是设了几设,总是张不开口,就转身再往前走去,走了不多几步,看见前边有一个大人手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迎面走来,他紧走几步到了来人面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口称:
“老大爷!我是个出门下苦的人,走到这里困住了,你老人家有什么吃食给我一点。”
他边说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人,见他年不过四十多岁,穿一身粗布衣服倒也干干净净。他打量了一番王以后,脸色变得更为和善了,可只说了一句:
“跟我来。”
他拖着孩子又向前走去,王诚转过身来跟在他的身后,向前走了数十步,来到一家门口,他踏阶而上,王诚就在阶下站住了,当他在临跨进门槛时,回过头来见王诚站在阶下时,他说:
“你跟我来呀!怎么站着不动呢?”
王诚面带笑容的回答:
“我不进门去打扰你老人家了,就在这里等候,你叫娃娃给我些什么吃的就感谢的很了。”
他把抬起的一只腿又落在原地上,完全转过身来微笑着说:
“看你这小伙子,既然要吃的,就到家里去吃,怎么能站在大门上吃饭哩!一眼看得出,你又不是经常靠讨要吃的叫花子,谁还不出门去!但出门总不能背着锅上路,来来来!我家娃娃正是叫我吃中午饭,快进去咱们一块吃。”
王诚觉得这人心意诚恳,再就不好意思推辞了,于是紧走两步,跟着他走进大门去。这是一个四合院,房屋虽不华丽,但修饰整齐,院落清洁,他把客人直领到上房里去,让到炕上坐下,又倒来开水,还问客人抽烟不,然后他自己才上炕来,问客人:
“你是哪里人!打算到什么地方去,作什么苦工?”
王诚因感这人诚实,就如实的对其问话一一做了回答。
主人又问:
“我看你皮白肉嫩的,不像是下苦人,为什么要出来做活。”
王诚除了告诉他自己打算升学的事,其余都是说了实话。
主人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我说呢!看你说话举动,就像个念书人的样子。”
这时,一个年约十多岁的女孩放上了炕桌,又端来白面一刀子,主人让客人吃饭,他一看见饭碗就觉得口里流涎,稍事客套后,端起碗来,大吞大咽的吃起来,他一气连吃了三大碗,本来觉得肚子还不太饱,只是主人如此客气的对待自己,反使他不好意思尽饱的吃,只说已经吃的很饱了,稍事休息,又喝了些水,就起身致谢告辞上路,主人也不再挽留,只是喊了一声:
“把家里的馍馍拿些来。”
还是端饭的女孩儿用盘子端来两个杂面碗朴子,主人拿在手里,对客人说:
“给你,拿上这两个馍馍走到路上如果饿了随便吃几口。”
王诚深受感动,觉得这是实在太好了,今天上午如果是自己身上多少带一点吃的,何以那样的难受哩!有了这两个馍,我到路上该是多么方便,于是千恩万谢的告别了主人上路去了。
这半天他走的比较轻快,一则因为中午时遇见了那位好人,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顿自己在年头节下才能吃到的午饭。二则他由于有了上午的教训,所以一路上讨要了两三次,除当时吃的外,还余下了晚餐。三则由于几天的走路脚腿都习惯了,所以走的既快又轻松,一个后半天就赶了百十里路,晚上的时候,来到一个村庄,汽车路穿村而过,两旁坐落着十多户人家,居住的零零散散,房屋各不相同,但没有一座比较高大的建筑,只有路南紧靠公路,有一座三间大的架子房,门窗是向路开着,他正在观看时,一辆大卡车满载一车客人,从西侧大门驶进去,这倒没引起他多大的注意,而是从各家出来了十多个大人娃娃,争先恐后地跑进那座大房的正门,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王诚的好奇心,他也赶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当走到门口,猛抬头看见门的上方有一个四方形的木牌上书“华家岭汽车站”,进去的这些人,正在争抢着拉旅客去他家住店,他也就踏进门去,见房子的一间是隔成售票室,其余两间作为候车室,地上顺墙放着两个长条靠椅,一盏煤油灯放在窗台上,摇摇晃晃的放着亮光,王诚在一个椅子上坐下来,不多时人都走光了,他觉得今晚在这里过夜是很好的,他就拿出干粮饱餐一顿,把包袱往长椅的一端一推,头放上面是个很好的枕头,睡在这样平展展的椅子上觉得舒服极了,又是在房子里,比前几夜的睡大场和人家的大门过道简直是强出了多少倍,过不大的时候,他就熟睡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觉得有人在自己脚上踢了几下,喊道:
“你是什么人?快起来出去,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他连起来都没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两句:
“老大爷,行行好,我在这里睡一夜,我是出门下苦的人,没钱住店。”
那个人把前门闩了,出去又把里边一个门关了,再没听见什么,他也就又熟睡了,直到天快亮时,被外面的风声惊醒,只觉得浑身有如掉在冰窖一般,上下牙齿不由自主的互相磕打,就赶快起身,房子里还是黑乎乎的,风声有如虎啸狼嚎,夹杂着村子里的雄鸡鸣,他恨不得能有个老鼠窟窿让自己钻进去,暖暖身子,可满屋子除了冰冷就是冰冷,再什么也没有,只有靠活动以增加一点本身的暖气,走了几步,觉得全身僵直、疼痛,行动很不方便,还是忍着在满屋子转动,过了很大一会,才是颤抖的慢些了,浑身也不是那么太直了,这时屋子里亮些了,后门一响,进来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人,一见王诚,似笑非笑地说:
“这人怎么还没有冻死!”
他好像是自言自语,没等说什么,又上前去把前面的门打开,王诚不禁啊了一声,这时候怎么下雪了!他不由自主的心里打了一个寒战,接着是很多客人踏雪而来,都是嘻嘻哈哈缩手缩脚的,王诚无目的的一直看着这些人上了车,汽车从院子里驶出去走了。一时小车站空荡荡的,候车室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觉得心里空虚,没有了主意,要走嘛,风还在大刮着,地上的雪被风吹得又在天空乱飘,似乎不敢把头伸出门外去,不走嘛,这个房屋又像个冰窖,人一阵都坐立不住,他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儿,看见两个挑担的人说着话从车站门口经过向西而去,噢!走路的人还是照常的在走,他抖了抖身子,提起包袱挂在肩上,毅然决然的跨出房门上路去了。走过约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地上的雪马上化成了水,好在公路全是砂路,两脚虽湿过了脚腕子,但泥不多,路也不太滑,对走路的阻碍不很大,但王诚行走的速度大大的减慢了,浑身疼痛,两腿酸软,心想:这是怎么了,昨晚受了些冻,现在已经走了很多路,身上已不感到寒冷了,为啥还是这个样子,再说,我在数九寒天,半夜的坐在教室里做功课,手脚冻麻木了,回宿舍又是睡在只铺一页薄毡的冷炕上,照样啥事都没有,想昨晚的那点冷冻,虽说很厉害,但对我来说是算不了什么的,为啥感到这样吃力!没问题,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想到这些,他确实觉得似乎轻松了许多,就加紧步子走了一会儿,可事实总是事实,他越来越觉得疲乏无力走不动了,心里发烧,口渴的厉害,就在一条小溪旁坐下来歇缓,先是双手掬着水喝了几口,觉得嗓子干的慢些了,就拿出干粮来,和着水吃喝起来,但吃了不多几口,总觉得口苦咽干食物也没有往常那么味香可口,不想再吃了,就把馍馍放进包袱去,又掬了几把水喝了,起身再行赶路。中午的时候,来到一个村庄,家家户户正在吃午饭,他沿门逐户只讨要了三、四户人家,就已经吃饱了,只是这个村子人家的饭,除了味苦以外,普遍的没味道,就走到村外一个树阴凉处躺下来休息,这一睡下来,说什么也就不想翻起身来了,直到树阴长了几倍,去远了,把他交给了暴热的太阳,他觉得浑身烧的像掉进了火炉了,只是口里干苦,再也睡不住了,还是起身赶路,可是一起来,两腿只是哆嗦,举步难难。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我生病了?不会的,十多年以来,我连个冲气都没有得过,不要说什么得病。不管怎么说,路总还得往前赶,强忍着、挣扎着一步挪一步的前进,好不容易到太阳快落西山的时候,才走了不到十华里的路程,来到另一个村庄,看来今夜就是这里的客了,走进村去,心想先讨要些汤水喝,走到一家门口,把口张了几下,没有力气说出话来,而且浑身像是没有了筋骨,丝毫的力量都使唤不出来,强忍着往远处挪腾了几步,觉得一阵头脑发晕,心里迷迷糊糊的,就靠着院墙坐下来,从此再就什么也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