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天气晴朗,万里长空,没有一丝浮云,太阳蒸发得大地热气逼人,一个县城人山人海,尤其是几条正街上更是拥挤得擦肩撞耳,街上到处贴着欢迎的标语,有些人家门上还放着桌子摆上香案,东门和南门外同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顿时人们潮水般的向这两个方向涌去,不多时,迎接的锣鼓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一面红旗高高举起,迎风招展,紧接着是三路纵队的解放军走着整齐的步伐相随,他们一律穿着灰色军装,戴着八角军帽,五星帽徽闪闪发光,背着白布大凉圈和四方四正的背包,还有一个水壶一个灰布挂包和一个干粮袋,所不同的是随带的武器不完全一样,多数是一支步枪横架在背包上,部分是背着浑身有小孔的木枪或铁把短枪,还有挎盒子枪的和二人或四人抬一挺轻、重机枪的,大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大街小巷住满了解放军,他们是分一滩一滩的,一律原地坐在背包上,最吸引人的是每一滩处有几个女兵,她们的穿戴和男兵一样,只是八角帽下露出剪发头来,男兵们坐下休息,她们就唱歌、跳舞、说快板,领头当拉拉队,拉兄弟部队歌唱或点名拉某几个人,某一个人唱歌、跳舞、说笑话,出洋相等等,逗的部队及观众捧腹大笑,鼓掌欢呼,快乐无比。女兵这里的老小民众确实从没有见过,现在围观的民众与其说是观看解放军,不如说的更确切些,是欣赏这些光脚片子穿着大布鞋系一条粗鞋带脚下晒得油黑的女兵,尤其是妇女们,更是看得忘乎所以,一些老太婆笑得满脸的皱纹连接在一起了,张着嘴巴,口水外流,豁牙豁齿的光板子牙床也忘记了用手去捂,也有个别古板的老太婆一脸正经,间或皱一皱眉头,表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态;一些只知生儿育女整天围着锅台转的中年妇女,触景生情,看着这些女兵的生活状况和自己大半生的生活相比,真乃天壤之别,不免慨然长叹!大姑娘们躲在奶奶或老妈脊背后头,伸出头来,投以羡慕的目光观看女兵们的表演,在出了一会儿神以后,低头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莲,不竟落下泪来。更为引人注目的是有三、二百人整齐的坐在各自的背包上,恭敬的倾听着一个挎盒子枪的女兵在讲话,听讲者不时的报以热烈的掌声,以后每次鼓掌围观的民众也随同一起鼓掌,并有很多人啧啧称奇,女人还能当军官!
下午,街道各处和四城门贴出解放军的约法八章和解放军的一名团长叫刘宗斋,为代县长的安民告示,这些都是早已印好的现成东西,还有几张用毛笔书写的通告,其内容是县上组织成立了支援前线委员会,负责管理支前和全县的日常工作,主任委员是杨成立(卖水大哥这时才露出真实姓名),副主任委员是原商会会长王可敬、王诚,还有六名委员,下设三股一室,即组织、宣传,内务三股和一个秘书室,股长及秘书的姓名在通告上未写,内部分工时秘书是钟玉,组织股长李立,宣传股长王文义,内务股长张效良。分工以后各干其事,大家确实忙乎起来了,三、两天后前来报名参加的人很多,主要是县中学的学生,还有社会青年、小学教师,以及国民党政府的职员等等,这些人大部分都编入宣传股,组成浩浩荡荡的宣传大军,分为四部分,县城留少部分铲除国民党时的标语和街道上的宣传工作,其余三部分分别到北南中三处各集镇乡村进行宣传;所到之处民众甚为欢迎,争先恐后的送开水,叫在家里吃饭,把这些小学生确实就当成共产来对待,不论在集镇或乡村,只要一讲话就有数以千百计的民众聚集来倾听宣传,甚至在走路的时候,被人挡住问这问那,民众如饥似渴的想知道共产党的主张和政策,只不抓兵这一项就深得民心,还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听得人们喜笑颜开,东方红歌曲更为人们百听不厌,越听越爱听,而且许多人还哼哼啦啦的学着唱起来,人们一下子不再是愁眉苦脸恐惧紧张了,而是轻松愉快欢乐起来了。陆陆续续县政府每天总有县中学的学生或其他人士来报名参加,人们通常把这叫做参加了共产党,这天上午王义和李青一同来找王诚,这大概是一种随便的巧合,可王诚觉得这两个同一类型的人肯定是商量好了的行动,所以心里就有着老大的不高兴,人嘛!谁无知觉,二人本就不好意思,面对王诚的冷淡态度更加难为情起来,先是李青唯唯诺诺的说:
“那天和李立同学迎接了解放军,我是顺便回家看一看,结果是父亲病了,我给卖药照料家务忙了几天,昨天父亲病好了我才再来,咱们一同干工作……”
王诚一本正经的截他的话说:
“你如果是家里有事,就尽管回去办理,这里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事情。”
这显然是下的逐客令,给其他任何人,除了马上告辞,别无可选择的道路,可是李青却不然,他不但没有走,反而央求说:
“王股长,你就不要生气了,这几天一口不喘就不来确实是错了,以后我保证不再是这样了,我看同学们都很忙,我就帮他们铲除旧标语去,你看行吗?”
王诚觉得肉麻得再无法说什么了,就皱着眉头随便说:
“行!行!行!,那你就看着干去吧!”
李青高高兴兴的走出去了,从此他每天从早到晚,铲旧标语,扫院子,确实没一点儿闲时间。王义虽然也觉得有很大的不好意思,但毕竟和李青有所不同,他大着嗓门,陈述其情:
“老王,咱们在学校相处一段时间,互相配合得还算很好,我的脾气和为人你是很清楚的,只是在两件事情上自觉对朋友不住,一就是营救你出狱的事,我因事先为逃兵役到陕西亲戚家去了,回来才听说的;二,就是那天你约我去延安,我内心是确实愿意的很,当时就顾虑了家庭的问题,并非我胆小不敢干革命……”
“我也没有说你不敢干革命……”王诚冷冷地说了一句。
王义截住了他的话:
“你不要说,等我把话说完,现在我的意思是咱们相好的同学都在热火朝天的干革命,可我待在家里头实在觉得难受,你在国民党统治时,来到保安队动员我去延安,可见对我是非常信任的,现在如果还是那样,咱们就一起干,有多大的灾难我们一同受,如果因为那两件事,对我不信任,那也不勉强,只要我想干革命,走到那里都是一样的,天地如此之大,何愁不能容身。”
王诚沉默了一会才说:
“过去的一切就不必再提了,现在你既有如此大的决心,谁也不能把你拒之门外,况且革命本就是千百万人民的事业,不是任何少数人的事,你愿意就留下来,我们就共同把我们县上的事情办好。”
从八月三日开始,十多天来,公路上每天络绎不绝的解放军向西拥去,人们看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这天通知民众要到公路上去欢迎战车队,人们的兴趣就不那么太浓厚了,但很多人还是来到了公路上,十点多的时候战车队过来了,各种车辆鱼贯而行,有吉普车,大卡车,还有人们叫不上名字的奇形怪状的车辆,因为是有欢迎的人群,车辆走的较慢,小车的军官不时地伸出头向欢呼的人群招手致意,卡车上的士兵不断地向人们挥手致意,炮的类型很多,有一辆卡车上拉十几门炮筒有碗口粗细的小炮,有一辆卡车上拉三、五门大些的,还有一个车只拉一门特大的,还有像卡车头一样的东西托着一门有卡车轮子大的有滚子大炮,真是观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大家正在振臂高呼:“欢迎战车队!解放大西北!”“向解放军致敬!”的口号时,突然从一门大炮的炮筒口里爬出一个解放军,露出上半截身子挥手喊着“向乡亲们致敬!”顿时引得大家欢然大笑,很多人谈笑议论:
“从没见过有这么多这么大的大炮!”
“难怪马家队伍跑了个不见影儿!看这大炮就没见过他们有一门!”
人们都觉得今天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有许多人赶紧跑回去叫来家里的人以观稀奇,快十二点了,车队还在川流不息的往过开,人们要回家去吃饭,逐渐的人群减少了,可车队还在往过开,不知有多少!
半月多以后,上级派来了十几名地方干部,县委、县政府的架子就算搭起了,刘代县长早已随部队西去了,向政府办理移交的就是杨成立一人,所有枪支弹药当然是一律交公,杨同志要把左轮子带走,可是县长坚决不给,为此二人翻脸大吵了一架,杨成立赌气着把枪摔下就走了,其他什么也未作交待,所以学生中除王诚的入党是在外地办理的,本县的学生组织关系一个都未移交过去,这就是共产党人一切以革命利益为重的表现,左轮子硬扣下来还不是县长挎在腰里。
新政府的架子搭起后,要有办理人员,就决定办一个县训班,时间为10天,招收当地的青年学生和知识青年来参加,王诚他们这一批中学生的学生除钟玉、张效良等三、四个人要继续去上高中没有参加外,其他全部参加了学习班,就这,报名参加的没超过三十人,大部分还是县中学的学生,李青和王义当然是积极参加者。十天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学习班结业后当然就是分派工作,少数人留在县机关,多数分派到各区去搭区公署的架子,搞乡政权的建立工作,王诚分派为六区区长,一个从边区过来的老工农干部为区委书记,还有一个秘书,也是县中学的学生,就这么三个人为一个区的全体干部;王义因为在训练班期间打过几场篮球,表现灵活精干,被公安局长看中,就分派公安局工作,时间不长就挎上了盒子枪,自认为自己是同学中唯一有资格挎手枪的人,因而就趾高气扬起来,尤其是见了王诚,总是要把手枪抖一抖或往后摔一下,表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态来;王文义分派政府民政科工作;牛文分在政府秘书室工作,李青为城关区青年干事;吕健在教育科工作;周忠在县法院工作等等。
不到一月的时间,邮电通信恢复了,王诚抽空给雪琴写了一封信,因为他知道她不识字,必须请人代读,所以信的内容除了问候其全家好和她自己安好以外,其余如想念等情未流露于字里行间,再就是比较详细的说明了自己别后的状况和现在的具体情况。信发出后十天左右的时间,就收到回信,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王诚以为是她请了个小学生代笔写的,也没怎样在意就拆开了信封,先看名字果然是雪琴的信,再看内容:
亲爱的王诚哥哥:
多半年没有你的音信,真个是急死人了,想死我了,白天想的我吃不下去饭,晚上想的我睡不着觉,四、五月间给你连去了几封信都没见回信,我就跑到学校去看你,学校说,你从开学日子不多就回家去了,我打算来家里看你,又怕你不在家,只好呆在家里流着眼泪等待你的消息,直到昨天才接到你的来信,当时我高兴的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就给你写回信,你知道我没上过一天学,才是你那天说了要我学文化,我才开始向人问一个字学一个字,所以写得十分难看,可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因为不是别人给你写的信,我就说实话,我写了两天时间才写成,费了些事总算说了我心里的话,我真高兴。最后祝我的心上人,亲爱的哥哥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此致
敬礼
小妹:雪琴
年月日
看信后,王诚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琴妹从内心里确是深深的爱着自己,就那么随便说了一句话,她就如此看得重要,拼命的学习文化,一年多的时间能有这样的水平,其进步可算是很快的,也真够难为她的了,可以想像得到,她是下了多大的功夫,吃了多大的苦啊!他当时就提起笔来给她写了回信,这封他写得非常用心,每个字都是一笔一画连个带笔字都不写,语言尽可能用通俗易懂或完全用经常随便的说话语言,在内容上说了许多内心的想念爱慕之类的情话,一封信写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出了身大汗,他想着雪琴见到这封信该是多么的激动,欢乐舒服啊!
工作初步有了个头绪,区上又增加了两个人,和雪琴取上联系可算是诸事如意,王诚想起自七月二十九日离家已近两月的时间,给家里一个信都没带过,妈妈一定是很心急了,现在该回家看看,于是他把工作安排了一下,又给书记说了,就准备回去,可又想起现在是工作了,就这么空手回家虽然父母不会说什么,自己总觉得有些不太好,应该是拿点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呢?一年一套棉衣两套单衣,半年一双粗布鞋每月两万元(即二元)的津贴,这就是共产党所给的全部待遇,第一月的津贴发了日子不多,自己买了个擦脸毛巾、香皂、牙刷、牙膏之类的东西,所剩只有三几千元了,能买个什么哩!想来想去,母亲寻火困难,不如买些火柴拿回家去,母亲一定很喜欢,就用两千元买了一墩火柴装在挂包里回家去了。一回到家里,父母亲见儿子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样子,高兴极了,父亲一贯是话不多,简单的问了几句以后,就坐在一旁笑眯眯的只管抽旱烟,而母亲可就话多了问的不停,说的也不停,当知道儿子当了区长以后,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情绪来,相反,是很大一会不言语,最后才叹了一口气,以温和的口气说:
“我说诚儿呀!你既然是已经参加了共产党(她认为在共产党的政府干事就是参加了共产党)也是没得法子的事了,不管在那里当个小干事就可以了,可为啥要当个区长!你看当个保长都惹得人恨死了,不要说区长,那不是更惹人愤恨了嘛……”
老汉冷冷的插了一句:
“有人想当还当不上哩!”
王诚解释说:
“妈!这你比的就不对了,保长是国民党的,是剥削欺压人民的,所以人们痛恨他,可共产党的干部不论职务大小,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人民是拥护的,是爱戴的,绝不会为人民所痛恨……”
老汉又插了话:
“就是嘛!现在已经是改朝换代了,你还拿个老皇历在那里念!”
老婆紧接着说:
“他爹!你是不知道,那个朝代当官的都是没有好下场,因为当官的没有一个是不害人的,不害人的人就当不成官,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换不换朝代是没啥关系的。”
王诚觉得再说多大的时间都是个说不清楚,就改口说道:
“妈!我肚子有些饿,有啥吃的吗?我吃些。”
他妈才转为笑脸说:
“噢!你看我这人,只顾了说话,就把你吃饭的事都忘记了!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带说着她就溜下炕去,收拾给儿子做饭。先是拿了一把柴到炕里去掏火种,王诚听见以后,就喊:
“妈!你不要寻火了,我来时给家里买来了火柴。”
他带说着跳下炕去,从挂包里拿出火柴来,顺手拆开,拿出一小盒来,这时他母亲也走进门来,一看炕上放着一墩子火柴,就高兴的抱怨说:
“看你一买就是一墩子火柴,够我十年也用不完,那有钱买这么些多余的东西!”
王诚笑着说:
“妈!我知道你寻火困难,这月津贴发了,除过我买了些零用的东西,再买啥也就没钱了,给你买来一墩火柴,你就擦着用,不要再寻火了。”
他妈笑嘻嘻地说:
“这娃娃尽说些冷话,在咱们全庄除了财东家是擦火柴,再的人家都是在炕眼里钩火,如果炕眼里没火,就到庄里人家去点火,谁家还能平白无故的擦火柴,咱们家怎么能和人家财东家相比较!”
王诚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