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呀!你没听宣传吗?现在是解放了,咱们穷人要翻身当家作主人,今后的日子肯定要比他财东家的日子强,怎么还不能和他家相比较!”
她再没说什么,但似笑非笑,颇不以为然的给儿子做饭去了。
王诚从回家来到区上以后,就请假要看雪琴去,可县上说当前工作特忙,待建政工作告一段落后再准假,就这样一天推一天,经过三番五次的要求,直到古历腊月十几,才给五天的假准予探亲。他向单位及相熟的同志东凑西借筹了路费,买了些简单礼物,就动身向李庄去,到达时日已将要西沉,雪琴她妈一见王诚来家,真是高兴得浑身是笑,没顾上给做饭拿吃的,只倒了一杯水,就滔滔不绝的问这问那,说那说这,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起先王诚还用心给回答或应承,慢慢地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不时的伸长脖子向窗外看看或静听一下房外的动态,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话,但是少说了一句话就急忙说:
“雪琴不在家,我已打发人叫去了,大概快回来得了,你就坐着喝水,我给你做饭去!”
她带说着走出房去留下王诚一个人坐在房子里,先是喝了几口水,倒觉得有些寂寞,心想:雪琴干什么去了,她好像不怎样爱串门子的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她回家来,看她妈的表情肯定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况且最近以来,书信往来非常频繁,我早已告诉她,最近我要来看她,她绝不会到什么远处去,那么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他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女干部走进大门来,到厨房里去了,当时的干部和其他人是有明显的区别,干部都穿着公家统一发的样式相同的灰衣服,不是国家干部的人绝没有一个人穿那种颜色的衣服,过不多时她走进房门来,这才使他大吃一惊!还没有等到她问候一句,他却抢先问了一句:
“雪琴:怎么你也当上干部!”
雪琴撒娇的瞪了他一眼,回敬他一句:
“怎么!难道只许你当干部,就不允许别人当干部?”
说完话以后,她格格地大笑了,然后才走前两步,大大方方的伸出右手来和王诚施行时髦的握手礼,可是,王诚一握住她的手,就使劲的攥住不放手,痛得她弯下腰去悄声说:
“你这人,刚一见面,就这么折磨人家,真不像话,快放开我的手!”
王诚并不放开手,只是少些用劲了,其实她也不愿意把手抽回来,巴望不得他永远这样握着自己的手,他笑着说:
“你不下话告饶,我就不放手。”
“好王区长,你就饶了我吧!”雪琴顺从的开玩笑告饶。
“那不行!你信上怎么称呼,现在就怎么称呼。”王诚说。
雪琴又瞪了他一眼,比上次更显得娇气,她说:
“你这人就会折磨人,那怎么能叫出口哩!”
王诚的双眼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盯住她的脸说:
“你在信上能叫,当着面怎么不能叫?可见信上是‘口是心非’。”
在他说这句话时,手上又略加了些劲,雪琴疼不疼的又弯下腰去,还没张口,脸先通红了,她更加放低了声音,羞涩的叫:
“我亲爱的哥哥……。”
王诚听到叫声,把她急往来一拉,她顺势就扑到他怀里,他紧紧地搂住她的腰,狠劲地吻起来。正在这时,雪琴她妈在厨房里喊道:
“雪琴,快端饭来!”
她才理了理头发,戴好帽子端饭去了。在吃饭的时候,王诚又问及她参加工作的情况和现在干什么,她才一本正经地回答:
“……解放了,我看见女解放军,心里非常羡慕,心里想着:人家也是个女人,能和男人一样当兵打仗,我为什么就不能!后来上面号召妇女给解放军做军鞋,我想:人家能当兵打仗,我做几双军鞋算得了什么!”就连明昼夜一气做了五双鞋,还动员村里的姑娘和年轻媳妇做军鞋,结果是这个村在全乡其他村多交了几倍的军鞋,区上评奖时,这个村评为第一名,总结经验时说是由于我的带头和动员,就这样在区上挂了个名,后来建政时,区委书记来到了乡上,是个女同志,她一来就找我了解情况,交谈了半天后,她要我领她到各村转一转,她为人和气,说话很多,边走路边谈闲,她问我识字不?我说:没上过学,字还识几个,她说:“今天晚上你给我写一篇你为啥要积极的做军鞋的文章。”当晚她要我陪她睡,晚上我就用她的笔她的纸照实写了我心里的想法,有不会写的字,还问问她,费了半夜的功夫写成交给了她,“她只说了一句:以后要努力学习”。过了几天,在全乡开群众大会选乡长,就稀里糊涂的给我选了个乡长,以后我想着:这不是女书记做了工作嘛!不然,全都有多少有本事又能干的人,怎么能选上我哩!也多亏你走时说了一句要我学习文化的话,我觉得你是个大知识分子,我没文化怎么能成哩!就开始拼命的学文化,也多亏了先生叔不辞劳苦的给我教导,才学了这几个字。说到这时里,她叹了一口气坐在那里再不说什么话了。
王诚见她有不悦的表现,抬起头来问道:
“怎么!学了文化成为坏事吗?”
雪琴勉强地笑了一下,然后说:
“我不是说我的事,解放了,先生叔家明显是个高成分,所以在今年开学时他的教师就被取消了,拿他家现时的经济状况,就是不当教师也没什么要紧,只是闲坐在家里没什么事做,精神上很受刺激,其实,他这个人确是个好人,他自小念书,成人以后就当个教书先生,不论大人娃娃,他没有惹过一个,就他们家里的老人们也没有什么恶迹,对穷人从不苛刻。”
王诚接着说:
“这个人倒确实不错,至于他家里人好坏是没关系的,我们对地富子女一定要分别对待,有些还是革命干部,地下党员,甚至是高级领导干部,这就不能唯成份论。”
雪琴笑着说:
“到底还是你们知识分子,说起话来有道理符合政策。”
王诚用左手给她身子打了一拳,雪琴格格的笑起来,她妈见人家两人打着耍起来,就溜下炕沿,说了声:
“雪琴,看着把饭端上,让诚儿吃饱,不要只顾着说话。”
雪琴听着母亲对王诚叫得贵气,心里非常高兴,但在表面上却装作不欢喜的样子,把嘴一噜,说道:
“唉呀!看妈把他贵气得比我还贵气,真是偏心眼儿!”
她妈笑着走出去了。
第二天,雪琴要到乡上去办事,不能在家里陪伴王诚,就邀他一同到乡政府去,她忙于事务,他一个人坐着无聊,先到外边转了转,又回到院子里随便闲走散步,忽然,大门外走进三、四个干部来,最前边是一个挎盒子枪的女干部,王诚觉得到这里遇见的肯定都是些生疏的人,怪不好意思的,只看了一眼,迅即转过脸去,装作在看院墙根远处树木的样子,可是一个柔美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王诚同志: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吹到这里来了?”
到王诚转过身时,说话的人已跑到他跟前,哈哈大笑,伸出双手,他也就伸出两只手紧紧的和她握手并急问:
“你就是这里的区委书记吗?”
她格格的笑得弯下了腰去,旁边的一位同志跨前一步解绍说:
“她就是我们这个区的区委书记秦小云同志。”
她还在握着王诚的手说:
“不用介绍,我们可早就是熟人了!”
这时雪琴和乡上的几个干部迎了出来,相互一握手,秦书记拉着雪琴的手,脸向王诚说:
“雪琴可是个好干部,你王诚真有福气,也算是你有眼光。”
王诚在众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打岔说:
“你不是个哑女嘛!怎么现在这样话多?”
这话刚一出口,雪琴啊了一声。女书记又是哈哈大笑,可王诚觉得有些奇怪,脸转向雪琴说:
“怎么?你以前没认出她吗?她给你端饭吃,送东西,你真没良心!”
还没等雪琴回答,秦书记抢先说:
“我一来看她没认出我,我也就没有说破,这样倒好工作些,一切为了工作的需要嘛!我以先不说话也是为了工作的需要,现在说的话多也是工作的需要……。”
雪琴早已拉住秦书记的手,显得更加亲热,就笑着说:
“大家都到屋里说话吧!你们这些搞过地下工作的同志都是机灵得很,不是今天说出来,我永远不会认出秦大姐来的!”
引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大家往屋里边走边说话,王诚问:
“你知道刘师傅到哪里去了吗?”
“解放后他就随军西进了,以后听说是在哪个县当县委书记,但没有确实信息,唉!咱们这些人在一起相处时真热闹得很,一解放就各奔东西,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王诚紧接着说:
“热闹啥哩!你个哑女,整天不说一句,哪里能有热闹。”
大家又笑起来,驱散了她怀恋往事的不乐情绪。
中午饭后,天气和暖,秦书记和王诚两人到外边散步时王诚顺便提到李先生的教学问题和自己对他的感觉情况,谈毕以后,她当即说: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明年开学时原在这个学校任教好了,一则,学校缺教师,二则,我们对待地富子女的政策是重在表现不能唯成分论,三则,解放前你就了解他的情况,你说为人尚可,那就让他任教,再观察其表现。他就叫李振坤吧?”
王诚回答“是”。
吃毕晚饭,王诚和雪琴及她妈三个人坐在炕上谈闲,李先生来访,他一进门双手抓住王诚的手久久不放,表现得非常热情,他说:
“听说你来了,心里非常高兴,想早点过来看你,觉得有些不便,直到晚上总是碰见的人少些,所以才来和你见一见,自去年别后,确实时常想念着你,只是你走时未能送行,没有对你少有资助,总觉遗憾,以后知道了你的确切地址时,得知你处境很好,加之你这人脾气很犟,轻易不会接受他人援助,就只好作罢;解放以后,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我的这个家庭明显是高成分,就是革命的对象,这就再不能和以往一样和你们往来了,你给雪琴的第一封信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有勇气写封信问候你……”
雪琴截了他的话:
“先生叔,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的关系是永远不会变的,可你总是见了我躲躲闪闪的,没问题嘛!你的家庭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退一步说,就算是有很大的问题,家庭是家庭的,个人是个人的,总不能混为一谈,这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你也应该是很清楚的,为什么老是自暴自弃的!况且你的恩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
李先生接着说:
“政策我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可精神总是振作不起来。”他停了一下,忽然像记起什么事的一样说:“噢!你看我这人,一见面就啰里啰唆的只顾说自己,还没有问及老弟别后和现在的状况。”
于是王诚简单的介绍了自己一年多的经历及现状,最后颇为感慨地说:
“对所受的折磨及痛苦我都无所谓,只是放弃了上学的机会,至今我深为遗憾,甚至是后悔!”
李先生接过话题说:
“老弟所言似是而实非,上学读书固然是好事,其最终目的还不是事业二字而已,以你这样年轻,一到社会就涉足领导人,以老弟之品德、才华,加上能吃苦耐劳,真可谓前途无量。”
王诚笑了笑,叹口气说:
“我当初不顾一切的奋斗,目的就是想在政界干一番事业,对当时的政府腐败贪官污吏苦害百姓,我是深恶痛绝,发誓要铲除这些害人虫,现在解放了,不论官职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大家都是两袖清风为人民的事业而努力来,我能够是其中的一员,当然是好事,可我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就没必要再在政界混了,如果是继续上学,学些科学技术知识,也许是更有益于人民的事情。”
自从王诚说他离开李庄后一年多时间里的经过情况以后,雪琴母女未说一句话,只是倾耳细听,时而满面笑容,时而双目坠泪,现在听来他们两还有很多话要一直说下去,她妈就插了话:
“她先生叔,诚儿路远工作又忙,来一次不容易,又听说这次只请了五天的假来回路上就要两天的时间,我想明天就把他俩的事给订了,腊月是个浑月,哪一天办婚事都可以,况且明天是十六,年老人说‘一月三个六,强如看历头’,她爹我已经给捎话了,明天一定就回来了,以便给他们办了,大家就都一心了,你两个看怎么样?”
李先生首先哈哈大笑极表赞成,可王诚却说:
“这不行!万万的不行!订婚当然是一定要订的,可我这次是来看一看张大娘及全家,没有一点订婚的打算,就这样两个肩膀抬个头怎么个订法哩!”
雪琴带笑着发了言:
“我觉得订不订婚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个形式而已,可妈的意思觉得不订个婚,总像是不那么名正言顺,我说为了满足老人的要求,就订个婚也可以,至于王诚说的他没有打算订婚,就万万不能订,如果有打算又是怎样的情况,我倒不明白,请你说清楚些。”
这话一出,王诚觉得有很大的难为情,不说嘛!她在直接逼问,要说嘛!能怎么说哩!急得只是用手去搔头皮。
她妈看到王诚作难,就赶紧说:
“我看没啥问题,我的意思是把几家亲房请到家里来坐一坐,就算是给大家说一声,你们成亲了,免得他们闲言闲语,其实这也是这里的乡俗,有啥没啥这是咱们自己的事,就于他人无关了,这也没什么难为的么!”
王诚这才接着话头说:
“话虽这样,起码我总得拿点礼物什么的,说句穷酸话,我来时东倒西借只凑了个路费,多余再无分文,明天要订婚,这!这……”
雪琴看见王诚难为情的样子,就故意开玩笑说:
“亏你这人还是个区长哩!是执行政策的人,如果你拿的钱多,还要实行买卖婚姻吗?那可是好事,就给我家多给些钱,没现钱,打个欠条,以后给也行,就请先生叔当个保人,免得他以后赖账。”
她说毕这些话,就捧腹大笑起来,使气氛一下子活泼得多了。李先生这才乘机谨慎的说:
“王老弟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我看可不可以就按雪琴说的,一切应办的东西就由我按照这里的乡俗一概代为办理,以后老弟于方便时如数归还于我,只是这样作你们两位都是革命干部,对你们有无不良影响,咱们不是外人,你们如果觉得有妨碍就不必勉强,如二位认为无碍就不必客气。”
王诚一听,觉得这算是把话说死了,不容不依,就痛痛快快的说:
“多谢老兄美意,感谢张妈及全家,那就有劳李兄帮忙了!”
第二天早晨王诚给秦书记写了一封便信,雪琴打发人给送去。下午日已西斜的时候,秦小云和一个干事到乡政府,王诚给她把情况和打算详细的谈了一下,她表示同意后,三个人就向李家走去。区委书记的来临,对李家父子来说,是大出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他们感到手足无措,李先生赶紧使眼色把王诚叫出去抱怨说:
“你要约秦书记来家,怎么事先不说一声,我好做个准备,做些吃的东西,这样的突然袭击叫我怎么办?”
王诚拍着他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