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孙武已经回到了栖霞居,得知要离受了断臂之刑,心中慨叹不已,又听说他为吴王僚守陵四天而失踪,便知他已经奔卫国去了。现在,孙武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欠了要离什么似的,他忽然想起,要离已经成家,还有个儿子,便赶紧召唤孙路,备了柴米布帛,鸡鸭油盐等物,装在车上,直望曲水寨而来。
刚进寨门,就见一群人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过了一阵,人群渐渐散开了,孙武看见是几个握剑持戈的士卒走了过来,随后,便是两辆囚车。孙武心里好生疑惑,等囚车走近,孙武才看清,被锁在囚车上的人,竟然是要离的妻子和十三岁的儿子,他立刻明白了,一时吓得魂飞魄散。
“请问长官,他们犯了什么罪?”孙路走上前去,问一个士卒。
“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叛国投敌。”士卒答道:“大王下令将其妻小押往都城,枭首示众!”
孙路回身要告诉孙武,却见孙武两眼呆滞,面色如灰,像一尊快要被晒化了的蜡像。
却说要离出了吴国,便来到卫地,直投庆忌门下。
自从吴王僚被杀,吴国不断有人来投奔庆忌,多是吴王僚的心腹之人,庆忌不以为怪,常常不予盘问,一概收留,以为党羽。但要离这个名字太陌生了,况且又自称与阖闾有深仇大恨,这反而使他警惕起来,他很想看看这个亡命者到底是何等样人。
要离被带了过来。他一见庆忌,就行了跪礼,之后便放声大哭,哀求庆忌替他申雪冤仇,周围的人无不动容。庆忌却冷眼看着他,一言不发。那要离啼哭不止,最后竟咽住了气息,一头栽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庆忌命人将他救醒,看着他那憔悴的脸和满脸泪痕,恻隐之心为之稍动,说道:“你既然来投靠我,又跟阖闾有深仇大恨,就说说你的遭遇吧!”
要离把自己在吴国朝廷上如何提出伐楚主张、伍子胥如何支持、阖闾如何反对、自己如何据理以争、阖闾如何大发雷霆、自己如何受刑、如何为吴王僚守陵、如何受刍欷之剑、妻小如何被枭首——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庆忌听完,沉思了半晌,忽然疑惑地问道:“据我所知,阖闾不是残忍无道之人,何以对壮士下如此毒手?”
要离用左手解开衣裳的前襟,露出了右肩,说:“若公子见疑,可以验看。”
庆忌离开座位,走到要离身边,仔细观察了片刻,点头说道:“嗯,是新伤。”说完,伸手替要离把前襟合拢,回到座位上去。
要离又说:“小人的妻小被杀之事,想来不久便会闻于天下。”
庆忌疑窦未释,又问:“壮士以前是做什么的?”
“回公子,小人原是茶商。”要离回答。
“茶商?”庆忌更加怀疑了。
“是。”要离语气很肯定。
庆忌眯缝着眼,忽然问:“能否把你的鞋脱下来?”
要离站起来,脱掉鞋子,赤脚而立。
“哈哈哈哈,”庆忌笑了:“我看你不像是茶商。”
“公子何以知之?”要离问。
“茶商者,平日坐柜台,接客人,即便是出门进货送货,也是乘坐车马。”庆忌说,“可是你,脚上的皮色深浅不一,色浅处分明是草鞋的痕迹,我没说错吧?”
要离鞠了个大躬,答道:“公子真乃神人神目,洞察秋毫。不过,公子过高地估计了小人的财力,小人做的是小本生意,送货进货全靠肩挑背驮,翻山越岭,涉水趟河,哪里有坐柜台、乘车马的福分?”
“哦,壮士可曾读过书?”庆忌又问。
“小人不曾读过。”要离答道:“不过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也认得几个字。”
“可曾学过武艺?”
“不曾学过。”要离怯怯地说,“干戈剑戟之类的东西,小人一见就眼晕。”
“这就怪了。”庆忌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伍子胥是个明白人,像你这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他竟然向阖闾举荐你,岂不荒唐?”
“公子有所不知。”要离说,“这些年,小人往来于吴、楚、越三国之间,所走之路,不下万里,故对三国的山水地貌、大道小径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伍子胥一心报仇,但他虽是楚国人,先前却只走过官道,深山僻径、险隘隐洞远不如小人熟悉,他举荐小人,并非看重小人之才,而是因为,小人是个难得的向导。”
“这就是说,伍子胥为了报仇,就不择手段?”庆忌将信将疑。
“公子英明,正是如此。”要离回答,“其实,伍子胥自己就是个将帅之才,他把小人吹捧成一个‘旷世之才’,让小人提出跟他相同的主张,只是为了让阖闾更坚定地作出伐楚的决断。倘若阖闾真的同意伐楚,那么伍子胥自会执掌兵权,小人这个所谓的‘旷世之才’则只不过是个摆设和陪衬而已。”
“嗯,原来是这样。”庆忌寻思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匣子里盛的是什么?”
没等要离回答,一名侍卫就说:“是一柄剑,方才检查过了。”
“要离,这就是你说的干将剑吗?”庆忌问。
“正是。”要离答道。
这时随侍将木匣打开,将剑捧出,递给庆忌。庆忌把剑从剑鞘中抽出,情不自禁地说:“哦,太熟悉了,我在父王那里见到过多少次啊!久违了,父王生前曾经说过,干将剑是吴国的王者之剑,王位在则剑在,剑在则王位在,今日此剑落到我的手里,也是天意。”
“小人要斗胆禀报公子,这把剑不是干将剑。”要离说。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庆忌喝道:“你说什么?”
“小人是说,这不是干将剑。”要离说,“干将当时铸了雄雌两把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他将雄剑藏了起来,却把雌剑交给了吴王。”“此话当真?”庆忌将信将疑。“决无半句虚言。”要离说,“干将铸雌雄剑时,王室为他征调了童男童女各三百人,小人的女儿也在其中。铸剑成功以后,小人前去领女儿回家,那时正是深夜三更,小人来到干将的宅舍,竟听到了千将和莫邪藏剑的对话。后来干将就带着雄剑离开了,小人觉得蹊跷,便尾随其后,那干将去了白虎山的九豺洞,把它埋在洞口外面槐树边的大青石底下,他的行动小人看得真真切切。”
庆忌沉思了半晌,忽然问:“我怎么才能相信这个故事不是你编出来的呢?”“公子只须打开碧玉嵌银剑柄,便知端的。”要离答道。
庆忌当即找来了宫廷玉器匠人,将剑柄卸开,果然在剑柄上发现了“莫邪”两个阴文小字,庆忌一时瞠目结舌。
“父王居然被一个下贱的匠人欺骗了,这是王室的奇耻大辱。”庆忌喃喃地说,“此事一旦张扬出去,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公子说的是!”要离应了一句。
庆忌皱了皱眉头,对要离说道:“要维护父王的荣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守住这个秘密,让天下人将错就错地认为这就是干将剑。现在,干将死了,张不得口,莫邪决不会泄露这个秘密,你是第三个知道底细的人。”
“有一个办法可以永远瞒过天下人。”要离说。
“什么办法?”庆忌问。
“杀了小人,一了百了。”要离答道。
庆忌把莫邪剑放在案几上,注视着要离,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大笑起来:“有见识,有胆量,我身边最缺少的就是你这样不怕死的人。相见恨晚哪!”
“不过,公子还是觉得很遗憾。”要离说。
“有何遗憾?”庆忌不解地问。
要离答道:“小人毕竟不是公子的心腹之人,所以公子总觉得不放心。”
“嗯,你把我的心思全揣摩透了!”庆忌惊讶地说。
“小人只是瞎猜而已。”要离说。
“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君子不为也!你千里相投,我若是杀了你,就给自己背上了不义之名。”庆忌说,“诚然,天下人早已为追逐权位和财货而将‘义’字弃置不顾,我却不想弃义而趋利。所以,要守住这个秘密,只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要离问。
“我要你对天起誓,今生今世永远守住这个秘密!”庆忌说。
“公子差矣!”要离说,“既然如公子所说,天下人早已为追逐权位和财货而将‘义’字弃置不顾,难道还顾得上一个‘信’字吗?要离为了活命,为了取信于公子,今天可以发一百个誓,发一千个誓,但日后一旦情势有变,谁能封住我的口?”
“你的意思是?”庆忌完全迷惑了。
“还是那句话,杀了小人,一了百了。”要离说。
庆忌不知所措了。
“倘若公子害怕背上不义之名,小人可以自己了断。”
要离说完,便抢到案几旁,抄起莫邪剑就要自刎,庆忌急忙将剑夺下,说道:“兄弟若不肯起誓也就罢了,何必如此?你先自寻死,那么你的仇、我的仇如何能报?”
“小人是怕成为公子的累赘啊!”要离含泪说道。
“不,方才是我出言不当。”庆忌说,“即使你以后把事情的底细说出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因为父王杀干将毕竟是一大失误,难堵天下人之口。好了兄弟,你以后要是心里有我,就放弃自裁的念头,你已经失去了一条臂膀,万不可再轻生了。”
“是。”要离的鼻子忽然酸了一阵,他立即克制住自己,说道:“不过,依小人愚见,这件事应当张扬出去。”
“张扬出去?”庆忌堕入五里雾中。
“先王杀了干将,天下人有所不满,而阖闾借此大做文章,一时搞得吴国上下乌烟瘴气,先王也背上了不仁不义之名。”要离慷慨陈词,“现在,我们公布真相,就说先王杀干将是因为他犯了欺君之罪,这样,先王就杀干将有名而阖闾却夺位无名了。等公子率部众打回吴国的时候,小人就带人去白虎山把干将剑拿出来,公子那时雌雄双剑在手,何愁天下不定?”
“先生真乃大智大谋之人!”庆忌惊喜万分,忽而皱眉道,“不过,以我区区八千之众,怎能与吴国数万大军较量?”
“伍行人对阖闾早有离异之心,可为公子所用。”要离说。
“不不,这怕是先生的一厢情愿。”庆忌摇头道,“伍子胥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刚把阖闾推上王位,怎能转瞬之间便反目为仇?”
“看来公子并不洞悉伍子胥的为人。”要离说,“伍子胥初来吴国时,是一心侍奉先王的,他是想借先王的力量伐楚报仇,但先王没有满足他的意愿;公子光摸透了伍子胥的心思,就信誓旦旦地许诺说要为他报仇,伍子胥就转而投靠了公子光;等到公子光做了吴王的时候,就把伐楚的事丢到脑后了,于是伍子胥满腹幽怨,托病不朝了。”
“托病不朝?”庆忌惊疑地问。
“是的。”要离道,“小人临来时,伍子胥曾叮嘱说:你见到公子时,可察言观色,如果公子有心伐楚,替子胥复仇,子胥愿为内应。”
“此话当真?”庆忌又是一阵惊疑。
“决无戏言。”要离斩钉截铁地说。
“天助我也!”庆忌几乎喊叫起来。
当下,庆忌安排要离到馆舍中歇息。要离一走,庆忌的贴身侍卫窦隽向庆忌进言道:“要离来历不明,公子未可深信。断臂安知不是苦肉计?他自称妻小被杀,伍子胥托病不朝,却又未经证实,公子还是谨慎为好。”
“你说得很有道理。”庆忌点头说道:“我也想到了,不过,他的话不久之后便知真假,那时再做计较。”
次日,从吴国来的人带来了确实消息,说要离的妻子和儿子被阖闾处以死刑,尸体悬挂于城外示众;又过了几天,从吴国回来的卫国使者告诉庆忌,伍子胥早已不问朝政,终日在太湖边钓鱼。那以后,庆忌对要离深信不疑。
这天,一叶轻舟驶于江面,庆忌站在船头,他身后,右边是要离,左边是双手捧着莫邪剑的窦隽。东风扑面,江水滚滚,天空百鸟奋飞,两岸渔歌互答。庆忌忽然思绪翻腾,引吭唱出一首歌来:
谁谓河广,清歌互唱:
谁谓吴远,翘首可望。
有国难归,鬓添秋霜;
不见亲人,涕泪沾裳。
声音婉转哀伤,要离在一旁听了,想到妻子均亡,自己只身在外,连尸骨都不得返归故土,不觉心中黯然,泪水忽地涌上眼眶,他极力地忍耐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庆忌唱完,自言自语地说:“许穆夫人的妹妹嫁给了宋桓公,生下襄公后,就被桓公遗弃,遣返卫国,两国相隔只有一条黄河,他们母子却不得相见。原歌第三句是‘谁谓宋远’,我改成了‘吴’字,每有思国思乡之情,我就唱这首歌。”
要离刚才就差一点流出泪来,又听了庆忌的这一番话,思绪更加纷乱腾挪,悔恨之情一时浮上了心头:他朦胧地意识到,替阂闾刺杀庆忌,乃是一个轻率的甚至荒谬的许诺,因为从人品看,庆忌比阖闾更好些。以断臂和杀死妻子来取信于庆忌,虽然是我提出来的,但阖闾同意并且照办了,足见他心里只有权位而没有他人,只要能保住权位,便全然不顾他人的安危与死活;庆忌却不一样,他恪守“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君子不为”的信条,宁肯秘密泄露而不肯加害于我,并告诫我臂膀已断,不可再轻生。相比之下,他比阖闾更讲情义,更具有君子之风。想到这里,要离不胜颓丧。但转念又想,倘若放弃行动,则后果就更不堪设想:其一,失信于阖闾和伍子胥;其二,自己的断臂膀、丧妻子的代价便完全付之东流;其三,自己将臭名远扬,被世人斥为“反复无常的小人”。
庆忌就在身边,行刺是最好的时机,此时若不动手,相处日久,必生感情,那时动手就会更加于心不忍。不能犹豫了,要离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跃到窦隽身边,左手抽出莫邪剑,猛力向庆忌背后刺去。庆忌警觉,急忙转身,剑刃“突”地刺进胸腔,从背后穿出。
身边的侍卫挥戈拔剑,一齐扑向要离,庆忌右手抓住莫邪剑的剑柄,左手上举,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喊道:“不准杀他!”
侍卫们和要离全都愣住了。
“看来我……不得不敬慕阖闾了。”庆忌气喘吁吁地说道:“专诸和你这样的敢死之士,他……他能得到,我却得……得不到,有这么多英雄替……替他效命,实在难得,因此,他应当做……做吴国的君王。要离兄弟,你把莫邪剑带……带回去,再找到干将剑,一起交给阖闾,辅佐他,成……成就……霸业。窦隽,我死后,要离……就是你的兄长,你,你跟着他回……回吴国去,为阖闾效命吧!要离兄弟,来,拔……拔剑!”
要离泪流满面,呆滞地站在船板上,一动不动。
庆忌双手握住剑柄,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剑拔出,胸口顿时血流如注,他想把剑递给要离,但身子一晃,斜歪着倒了下去,死了。
窦隽把落在船板上的剑拾起,塞进要离手中,然后跪下,说道:“谨遵公子遗言,我等今后听凭先生调遣。”
船上其他的侍从也跪下了,齐声说:“听凭先生调遣!”
要离接过剑,默然良久,然后说道:“我有三罪,不容于世:残身而灭家,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不明敌手贤劣而轻许于人,非智也。负此三罪,有何面目立于人世哉?孙武先生说得对,我是欲求名而污名啊!窦隽,我死后,你带上这把剑去见吴王,他会收留你们的。”
言罢,要离将剑往脖颈上一抹,身子仰面倒下,头颅落入江中,顿然间,江面红浪翻滚……
阖闾拜将
这段日子,阖闾始终在焦灼的心境中等待着。
要离一去无消息,掐指算来,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他能够完成行刺庆忌的使命吗?如果行刺不成,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不必说,有两种结局:一是要离不成功便成仁,这样的结局还不算坏,因为要离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这桩计谋也就不会暴露,即使庆忌猜到我的头上,也查无实据;第二个结局,是要离行刺失败,自己被擒拿,重刑之下招出了真相,这将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晦气的,那样的话,庆忌就会得到许多诸侯国的同情甚至支持,到头来,隐患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增长了。
唉,要离临走时,忘了叮嘱他一句“不成功便成仁”的话了,疏忽啊!倘若真的事败而谋泄,岂不是弄巧成拙?
伍子胥一直称病不朝,朝政暂由大夫华登主持,这是做给世人看的,只要要离那边没有确实消息,这一番假相就得维持下去。然而,维持到哪一天是个尽头呢?虽说有好几次在深夜里秘密召见过伍子胥,但每一次都经历着这样的心理轮回:见到伍子胥的时候,听了他入情入理的论说和分解,心中便塌实了;但伍子胥一走,又觉得有许多事忘了问他,一颗心又悬到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