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阖闾又秘密召见了伍子胥。一见面,阖闾就把自己的担心又说了一遍,伍子胥劝道:“大王不必过虑,要离既然能够断臂毁家,就一定会选择最佳时机去完成使命的,即使失败,也绝不会屈打成招的,否则,他所做出的牺牲,岂不是付诸东流?就算他不是为了吴国而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这笔账他也会算明白的。”
阖闾的心又安定下来:“爱卿说的是。”
宫中侍卫忽然前来禀奏道:“有个叫窦隽的人急于面见大王,说有秘事启奏。”
未等阖闾开口,伍子胥就惊叫道:“快传他进殿!”侍卫应声而退。
“窦隽?此人是谁?”阖闾问。
“是庆忌的贴身侍卫。”伍子胥说,“有好消息,要离成功了!”
“爱卿何以知之?”阖闾问。
“窦隽会比臣说得更详细。”伍子胥答道。
这时窦隽已经进殿了,他先献上了莫邪剑,然后将要离去卫以后直至刺杀庆忌的全部经过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窦隽退下之后,阖闾和伍子胥感叹嘘唏不止。
“要离这样的慷慨侠义之士,实在难得!”阖闾的眼睛湿润了,“寡人欠他的太多了!”
“事已至此,大王不必过于忧伤。”伍子胥劝道。
“要离跟专诸不一样。专诸虽然身死,他生前却得了些寡人的薄礼;要离呢,先是残臂,继而毁家,最后殉身,寡人却对他未有滴水之恩,寡人问心有亏啊!”阖闾说完,眼泪便簌簌地滴落下来。
伍子胥也凄然神伤,说道:“要离的义举,居然能感动被刺的庆忌,足见其精神是惊天泣神的。他的在天之灵若想到这一层,也会自感欣慰。”
“不,他临终时自述三罪,死得也很苦啊!”阖闾忽然失声恸哭起来,“让他行刺庆忌,是寡人之罪也!”
“箭既离弦,无法收回啊!”伍子胥长叹道,“再说,庆忌临死前的一番话,恐怕正是要离自责自恨的引子,庆忌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也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此乃英雄爱英雄之言,爱卿能有如此深邃的见识,真乃是寡人的福分。”阖闾说。
“大王过奖。”伍子胥道。
阖闾拿起莫邪剑,用手指轻轻地在剑刃边弹了两下,剑身发出“铮铮”的悦耳声响。阖闾愣愣地看着它,沉默着。
伍子胥隐约地猜出了阖闾的心思,却不愿意点破,也默不作声。
灯火摇曳,宫壁上的影子在来回晃动。
阖闾终于按捺不住了,问道:“干将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按要离的说法,是在白虎山九豺洞外槐树边的大青石底下。”伍子胥答道。
又是沉默。伍子胥的话显然没说到点子上,阖闾颇有几分失意:究竟是这位国相未揣摩出我的心思呢,还是已经揣摩到了却不愿意明说呢?倘是前者,则为不智;若是后者,则为不忠。
伍子胥第一次发现阖闾性格中多疑和刻薄的一面,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圆满地解除阖闾心中的疙瘩,便低下头,开始搜索肚肠,但这时,缺乏耐性的阖闾开口了:“要离从来没有对寡人提起雌雄剑的事。”
伍子胥浑身“嗖”地冷了一阵:要离刚刚完成了一项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完成的使命,这位大王就开始发泄对他的不满了,臣子和草民在王者的心里竟是这样微不足道吗?然而,这或许就是铁的现实,主与仆的分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因此在王者看来,臣民的忠必须是纯粹的,要离没有把雌雄剑的底细向阖闾交代清楚,那么不论他的功劳有多大,他的忠心都搀了假。或许阖闾的不满是有道理的,要离不向阖闾吐露雌雄剑的秘密,说明了他对阖闾怀有失望的心情。为什么失望呢?不必说,是因为阖闾居然同意了处死要离妻小这个违反人情的计划,要离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深入虎穴,慷慨赴死,仅仅是为了履行诺言。然而,要离的这种心理,我是不能对阖闾直说的,我与要离均属臣民,同命相连,因此我必须站在臣民这一边,对要离的隐瞒行为做出合乎情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
伍子胥想到这里,便抬起头来,发现阖闾正在注视着他,便说:“要离不仅胆存大勇,而且心怀大智。”
“此话何意?”阖闾问。
“要离之所以不对大王提起雌雄剑的事,原因可能有四。”伍子胥答道:“其一,如果他临走前交代出此事,依大王的脾性,必定急于派人去寻找干将剑,这件秘密就会泄露,如此一来,他非但不能得到庆忌的信任,反而会遭毒手;其二,要离跟踪干将去白虎山的时候,一路上禾必不被干将觉察,一旦觉察,就必定将剑转移到别处,倘若要离对大王说了,大王寻剑不得,他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其三,要离临死前嘱咐窦隽带着莫邪剑来见大王,就等于委托窦隽把雌雄剑的秘密告诉大王,他选择了最明智的方式和最恰当的时机;最后,要离对庆忌讲的这桩秘密,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事,是他编造出来的,因为他必须在庆忌证实这件事之前就杀死他。”
伍子胥的一席话如同一阵清风,使阖闾心中的疑惑和不满之云顿时消散,他面带笑容地说:“要离的思谋确实周全、细致、深远。”
“如今异己已除,大王可以安枕无忧了。”伍子胥说。
阖闾问:“爱卿以为下一步应当做何举措?”
“长远之计一时难以尽陈。”伍子胥答道:“眼前之事,是筑虚墓厚葬要离和庆忌,收编窦隽带来的八千壮士。”
“厚葬要离和庆忌,容易办到。”阖闾道,“但窦隽带来的人多是吴王僚和庆忌的亲信,今日为寡人所用,他日恐成大患。”
“大王的意思是?”伍子胥用试探的口气问了半句。
阖闾没有回答,双眉紧皱,两眼直瞪着伍子胥。
伍子胥立即从阖闾的眼神里窥见出杀机,急忙劝说道:“吴王僚死后,大王是按照君王之礼厚葬的,这已经在吴王僚党人的心中抹掉了许多怨恨;庆忌临死时叮嘱窦隽为大王效命,其感召力更加不可估量,大王厚葬庆忌之后,这八千壮士必定感恩于大王的宽宏,日后会忠心侍奉大王的。再说,大王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这八千壮士在战场上是一支强悍的力量,大王务必加以珍惜。”
阖闾的眉头舒展开来,信服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问道:“爱卿方才说的是眼前的事,那么,长远之计呢?”
“长远之计有很多,首当其冲的是广纳人才。”伍子胥答道。
“寡人有爱卿在身边辅佐,何愁霸业不成?”阖闾说。
“大王。”伍子胥说,“子胥乃愚钝粗疏之人,虑事难免挂一漏万……”
“爱卿过谦了。”阖闾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杀吴王僚,刺庆忌,爱卿思谋之周密,可谓天衣无缝,怎能说愚钝粗疏,挂一漏万?”
“大王过奖,这两件事实在不足挂齿,充其量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伍子胥说,“大王要想振兴吴国,就必须凭仗兵戈,聘用能够调兵遣将、驰骋疆场的将帅之才。”
“首先是重用孙武。”阖闾说出了伍子胥想说的话。
“正是。”伍子胥说。
“孙武这个人,在寡人的记忆中,爱卿已经说过六次了,这一次是第七次。”阖闾说,“但寡人仍然不能作出决断,倘是一般的官职,凭爱卿的情面,寡人是无法拒绝的,但要他统帅全国之军,寡人却不能不有所顾虑:一个蛰居于穷乡僻壤的草民,怎能具有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呢?”
伍子胥道:“古人云:‘居不隐者,患不远;身不逸者,志不广。’身处于闹市者,往往因无暇思索而目光短浅;蛰居于一方者,却因为摆脱尘世的纷扰,思人之所不能思,见人之所不能见。商代开国元勋伊尹,原是有莘氏之女的陪嫁奴隶,商汤却不以为他出身贫贱,让他主持国政,伊尹不负商汤重托,打败了夏桀,统一了中原;傅说原是筑墙的奴隶,商王武丁破格委以重任,傅说治乱惩恶,畏天保民,开创了武丁中兴的局面;姜太公年老穷困,息影垂钓,周文王尊之为师,结果奠定了周王朝数百年的基业。大王既然素怀安天下、成霸业之大志,就当广纳有识之士,不拘一格,大胆任用。只有如此,天下之仁者、智者、巧者、勇者才会望风来附。因此,大王起用孙武,貌似一人之任,其实关乎整个吴国的兴旺啊!”
听了伍子胥的一席话,阖闾不再犹豫了,说道:“那就相烦爱卿前往栖霞居一趟,召他进宫。”
“臣明天就去罗浮山。”伍子胥兴奋地应道。
第二天,阖闾派出了两批人,分别去寻找莫邪和干将剑。数日后,两批人均空手而回,莫邪不知去向了,干将剑没找到,究竟是确有其剑而被转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这把剑,无法断定。听当地的百姓说,几天前,莫邪到白虎山来过,从大青石底下拿出了干将剑,忽然天上降下一朵彩云,托起莫邪,直升九天而去。目击者众口一词,都说莫邪升天时双手捧剑,仪容端庄,衣带飘举,宛若仙子。
阖闾听了这段传说,仰望着蔚蓝的天空,长吁短叹了好一阵。
孙武真正地成为一个隐士了。自从在囚车上他看见要离的妻子和儿子后,就完全打消了出仕的念头,因为阖闾在他的心目中乃是一个不仁之君,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君而事,既然求仁君而不可得,那就只有独善其身。
他也曾考虑去晋国或秦国去碰一碰运气,但未等思虑成熟,妻子宁宛就带着三岁的儿子孙驰、家仆孙妈和喜妹来到了栖霞居,一路护送他们前来的竟是老同窗缪不识,这更使孙武喜出望外。缪不识幼年丧母,去年父亲又因风寒而去世,留下他一人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于是就决心到吴国来,一生跟随孙武。
孙武与缪不识虽说是同窗又亲如兄弟,但两人很少一起探讨学问。缪不识好像是把庠序里学过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而对农活却样样精通:在齐国种惯了麦子,但一踏上吴地,就成了种水稻的行家;在北方习惯养鸡养猪,现在养鸭养鹅已经轻车熟路;更奇的是,他自作主张地种了一片桑树,养起蚕来;又开出三亩左右的地盘,种上蔬菜、果树、桑麻;他又射得一手好箭,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只要是被他瞄了准的,没有一只能够逃脱的,于是,孙武的家宴中,野味总是不断。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整日起早贪黑,一刻也闲不住,把栖霞居整理得井井有条,简直就是一片自给自足、恬淡却又富饶的小庄园。
孙武对这个小庄园十分陶醉,他每天晨起之后,先挥剑习武半个时辰,然后为菜园浇水,给鹅鸭喂食,吃过早饭后才躲进书房撰写兵书。黄昏时分,便去找缪不识,在他的指导下干各种活落。晚饭总是吃得格外香甜,米食、面食、蔬菜、肉蛋,应有尽有,孙武、缪不识和孙路聚在一起,把积累了一整天的话全吐露出来,回忆齐国习俗,评判吴国人情,仰观星辰运转,猜测风雨阴晴,自大禹治水说到齐桓称霸,从蚯蚓翻泥论及苍鹰凌空,常常聊到夜半而谈锋不减。
孙妈是孙路的妻子,现在团聚了;在孙武的撮合下,缪不识娶了喜妹。三对夫妻都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什么是天伦之乐?大概这就是吧!除此,还有什么奢求呢?
孙武完全陶醉在农家乐的情趣之中了。
这时,伍子胥踏进了他的家门。
久别重逢,分外亲热,孙武怀着炫耀的心情,把自己的小庄园里几乎全部种类的土产都端到了伍子胥的面前,供他观赏和品尝。伍子胥为孙武的盛情所感动,又被孙武的躬耕生活所吸引,他吃着孙武亲自种出的瓜果,喝着他亲自酿造的酸酒,一时竟忘了自己此番前来的使命。直到黄昏时分,才由孙武引出了这个话题。
“仁兄此来,恐怕不是贪恋小弟的新鲜菜果吧!”
“噢,贤弟不说,愚兄险些忘了。”伍子胥说,“我是负了大王重托,请贤弟出山的。”
“几个月来,小弟过惯了无忧无虑、恬淡悠闲的园林生活,不想投身于喧嚣缭乱的混斗纷争中去了。”孙武说。
“贤弟的心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伍子胥笑道,“你是因为要离残身毁家而对大王心怀不满,视他为不仁之君,对吗?”
孙武没想到伍子胥说得如此一针见血,一时有些尴尬,慌忙辩解道:“其实,我觉得,这件事……我……”
伍子胥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你只须回答我,我刚才说得对不对就行了。”
孙武不做声了,两眼看着门外。
“贤弟呀,你冤枉大王了。”伍子胥说,“砍断右臂、杀戮妻小,都是要离自己提出来的。起初大王不肯这样做,要离说,不如此,则不能取信于庆忌,我们想不出更稳实的办法,要离又一再坚持,大王就勉强同意了。”接着,伍子胥就把要离刺庆忌的过程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孙武满怀忧伤地说道:“要离失踪后,我就知道他去卫国了,我担心他的家小没有人照顾,就带上一车家用物品去看他们,正碰上他的妻子和儿子被锁在囚车里押送出寨,从那一刻起,我就为自己立下了终身隐居的誓言。仁兄方才说断臂毁家是要离自己提出来的,我相信,但大王毕竟还是同意了,‘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君子不为’的古训,庆忌遵守了,大王却忘了,这样的君王值得你为他奔走吗?”
“人无完美,金无足赤。”伍子胥反驳道,“如果你想寻找一个十全十美的朋友,则终身不会得到知音;如果你想侍奉一个十全十美的君王,则终身不能成为贤臣。齐桓公乃春秋第一霸主,助燕伐戎,营救邢卫,平定周室内乱,多次会盟诸侯,其业绩可谓显矣,但是,到了晚年,他却违背了管仲的遗言,起用竖刁、雍巫、开方一般小人,闹得朝廷乌烟瘴气,混乱不堪。晋文公是天下公认的贤君,然而在他归国做了君主而大赏群臣的时候,却偏偏把患难中割腿肉以救君的介之推忘到脑后了,后来经人提醒而前往绵山求之,介之推不肯出,晋文公偏偏又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放火烧林,要把介之推逼出来,结果介之推与老母被烧死在枯柳树下,你说荒唐不荒唐?秦穆公任用百里奚、蹇叔、由余一般贤臣,国势日盛,曾慷慨救晋之饥荒,先后灭十四国,成为春秋霸主之一,然而他又固执己见,不听蹇叔的忠告,结果导致了崤山之惨败;他死的时候,陪葬者一百七十七人,连号称‘秦之三良’的子车三兄弟奄息、仲行、铖虎也在其中,天下人谁个不怨?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贤弟难道能为我推举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贤君明君来吗?”
伍子胥的一番话,说得孙武无言以对。
“爱憎分明、疾恶如仇,这是贤弟的美德。”伍子胥接着说,“但是,管仲临终遗言你应该重温一下。”
“什么遗言?”孙武不知伍子胥指的是什么。
伍子胥说:“齐桓公问管仲鲍叔牙是否可以代替他主持朝政,管仲回答说:鲍叔牙,君子也,却不可为政。其人善恶过于分明,好善是可以的,但疾恶就不行了,鲍叔牙见一人之恶而终身不忘,这正是他的短处。”
孙武有所领悟,点了点头。
“贤弟如果要寻求完美的君王,那就等于堵死了建功立业的路途。”伍子胥继续说道:“其实君臣之间,说得好听一些,是互相依存,君施臣以恩,臣事君以忠,说得难听一些,那就是互相利用,阖闾既然有求贤之心,你何必白白地放弃这个机会呢?他要争当霸主,你要亲临指挥实战而后着书立说,目的原是不相同的,但现在,双方都成了对方目的的凭依:他要称霸,就必须依靠你的用兵智谋,你要着书立说,也必须拥有他所给予的兵权。在这种情况下,目的虽然不同,实现目的的手段却一致,这就叫殊途同归。”
孙武心动了,他不得不承认,伍子胥的见解是正确的,深刻的,但他对阖闾仍然不太放心,便问道:“仁兄与阖闾相处已久,你觉得他的为人如何?”
“他有称霸的雄志。”伍子胥说。
孙武笑了,说道:“做国君的,哪个不想称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