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太宰的主张得到了各位爱卿的认同,此主张甚合寡人之意。”阖闾兴高采烈地说,“不知何人可以为使?”
孙武应道:“臣的舍人缪不识可当此任。”
伍子胥摆手说:“大将军休得出此戏言!”
“大王面前,孙武怎敢胡言乱语?”孙武严肃地说。
“缪不识我见过,忠诚老实有余,却全无舌辩之才,怎能为使?”伍子胥道。
“敢问行人,使者此去徐与钟吾两国,求其成耶?求其败耶?”孙武问。
伍子胥愣了,他一时不明白孙武这句问话的含义,伯嚭却插言道:“自然是求其成,两国交出掩余和烛庸,大王就可及早地除此心头之患。”
阖闾除二公子心切,听了伯嚭的话,立即点了点头,刚要说几句话表示赞成,孙武却开口了:“太宰之言差矣,倘若派出舌辩之士,纵横捭阖,巧言雌黄,陈说利害,软硬兼施,两国国君被使者的言辞所折服而交出了掩余和烛庸,大王固然可以顺利地除此二患,但吴国从此便失去了讨伐此二国的理由。此二国乃楚之属国,下一步我军伐楚,则必深入楚之腹地,此二国便会成为我军背后之大患。”
伍子胥恍然大悟,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使者此去,只求其败?”
“是的。”孙武答道:“既求其败,何须舌辩之士?”
阖闾也醒悟了,笑道:“大孙将军果然思谋深远,就照将军的意思办。”
就这样,缪不识穿上朝服,持着节杖,乘着一辆驷马车驾,踏上官道往西北而去。他遵照孙武的嘱托,认真地观察了所经之处的地理形貌和道路交通。
不几日,缪不识来到钟吾国,很顺利,那国君是个没心没肺的草包,全然不知思前想后,权衡利弊,他仰仗着楚国的势力,根本不把缪不识这个满身庄稼气的使者放在眼里,毫不客气地当面拒绝了他的要求;这倒省了缪不识的心。
缪不识没想到做使者如此容易,如此轻松,他有些得意忘形地来到徐国,国君章禹接见了他。“上国使臣屈驾光临敝国,不知有何见教。”章禹道。缪不识大咧咧地说:“我国叛臣掩余逃到你们这里来了,我们国君勒令你把人交出来,否则,大祸临头。”
章禹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当时收留掩余的时候就十分勉强,现在听了此话,更是悔恨不迭,他先是浑身瑟缩了一阵,继而磕磕巴巴地说:“公子掩余来……来敝国躲难,寡人,寡人原是不想收留的,无奈……无奈……”
“无奈什么?”缪不识吼道,“赶快交人,免得你这个弹丸之国被大吴踏为平地!”
章禹大惊失色,心想徐国离吴国都城咫尺,离楚国的郢都却远隔千里,只要吴国出兵,不等楚国集合起军队,小小的徐国就被吴军灭掉了,便慌忙说道:“上国使臣息怒,寡人这……这就派人捉拿掩余,让使臣带……带回去。”
缪不识一下子愣住了:糟糕,出国前孙武曾经嘱咐他说要用粗鲁无礼的态度和言辞来激怒两国的国君,引导他们不甘心屈从于吴国,这一手在钟吾国取得了圆满的成功,却没想到这个章禹如此经不起吓唬。现在,他要将掩余交出来,我如何回去复命?缪不识觉得应该提醒他一下,便眨巴了几下眼皮,说道:“钟吾国拒绝交出烛庸。”
章禹一时瞠目结舌,弄不清缪不识这句话的意思。
“徐国是楚国的属国,却听从吴国的摆布,岂不惹天下人嗤笑?”缪不识想把话说得明白些。
章禹越发糊涂了:这个使臣是来干什么的?
“你怎么还在发愣?”缪不识火了。
章禹试探地问道:“寡人要是不交出掩余,吴王岂能善罢甘休?”
对呀!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不交人,吴国的大军就把徐国踏为平地。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办?缪不识的眼皮又眨巴了几下,忽然有了灵感,说道:“请大王屏退左右。”
章禹不知缪不识是何用意,但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也只好从命,便摆了摆手,宫人都退下去了。
缪不识小声说道:“大王的难处,缪不识自然知晓。交人,则为天下笑;不交人,则国破身亡。”
“先生说的是。”章禹一脸苦相,说道:“愿先生教导寡人。”
“大王何不放掩余出国?”缪不识说。
章禹心里仍然懵懂着,反问道:“放掩余出国?”
“掩余不在徐国了,大王何罪之有?这样,吴王也就讨徐无名了!”缪不识说。
章禹如同得了救命稻草,感激地说:“多谢上国使臣指点!”
出了徐宫,缪不识才感觉到,自己的脊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心想,这等倒霉的差使以后千万别再落到我头上。
缪不识回到吴国,向阖闾、伍子胥、孙武报说了自己出使的经过,阖闾几个对他大加赞赏,而缪不识与章禹的对话,则在吴国的朝廷里一时成为人们谈吐的笑料。
再说钟吾国见徐国放走了掩余,也不敢再收留烛庸了。掩余和烛庸走投无路,只好逃奔到楚国。
徐国和钟吾国未能逃脱被讨伐的命运,这年冬十二月,阖闾兴兵讨伐钟吾,捕其君,灭其国。紧接着,又兴师伐徐,孙武引了淮河之水,只等放闸灌城,然后派使者劝降。国君章禹见大势已去,便割断头发,手牵着夫人出城,迎接阖闾。阖闻见他一副可怜相,居然动了恻隐之心,将他赦免了。
当晚,阖闾设宴招待众臣,以庆剿灭二国之功。酒酣之际,伯嚭忽然说道:“这次出征,战功固然可喜可贺,但掩余和烛庸在逃,却是一桩大憾,除此二患之日,遥遥无期矣!”
伯嚭的话,像一阵肃杀的冬风,将人们的心吹得冰凉。阖闾将端起的铜爵放了下来,低眼看着地面,伍子胥和华登则把目光投向孙武。
孙武说道:“我军此番出征,灭了两国,扩展了疆土,消除了日后伐楚之后患,这一收获,不是几条人命能够换得来的;至于掩余和烛庸,已在我军的掌中了。”
阖闾急忙问道:“大将军此言何意?”
“掩余和烛庸被逐,必定逃楚,以求来日借助楚国之力复国夺位。”孙武说,“而楚国必定待二公子如上宾,并把他们安排在吴与楚的接壤处,作为抵御吴军进攻的力量,因此,一旦吴楚开战,二公子首先为我所擒。”
“孙将军何以知道楚国能做出这样的安排?”伯嚭问。
“请拭目以待。”孙武答道。
正在这时,探马报道:掩余和烛庸已经奔楚,楚国君臣视二公子如同至宝,令尹囊瓦派监马尹大心护送他们前往养邑,又派大夫莠尹然、左司马沈尹戍为其筑城,并将养邑之东的城父和胡赐给二公子,作为他们的封邑。
阚闾听罢,感叹道:“养邑是楚国东方的门户,大将军真是料事如神!”
伍子胥、华登也赞不绝口;伯嚭有些尴尬,但脸上很快就浮现出笑意,说道:“伯嚭早知孙将军目力超凡,才以语激之,引他说出这一番话来!”
众人都笑了。华登厌恶地瞅了伯嚭一眼。
正说着,宫廷侍卫忽然禀奏阖闾:“原徐国国君章禹偕夫人逃跑了!”
太湖边的群山密林里,孙武开辟了许多练兵的校场,方阵里、甲仗坞、扬旗坪、白旄场等等,每天,吴军将士都在这些地方练习格杀、射箭、驾车、奔跑、攀登、排阵,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腾挪滚扑,左击右挡,虽汗流浃背却不知疲倦……
近日阖闾经常带着伍子胥前来视察孙武练兵。孙武跟阖闾早就有约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干扰训练。因此,当阖闾与伍子胥来到方阵里的时候,正在指挥将士们排阵的孙武虽然知道二人的到来,却只顾继续演练而没有理会他们。阖闾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到各个较场井然的秩序和将士们昂扬的斗志,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约摸小半个时辰,告一段落,孙武命令将士们稍作休息,之后走到阖闾身边。
“大将军练兵多有辛苦。”阖闾说。
“这是为将者分内的事。”孙武笑道。
阖闾说:“当初行人刚到吴国的时候,曾经竭力主张伐楚的,现在,朝廷里又增添了孙将军,大吴兵精粮足,且徐国、钟吾国已除,伐楚的时机到了,二位有何良策?”
“依臣之见,是四个字:‘三师肆楚’。”伍子胥答道。
“何谓‘三师肆楚’?”阖闾问。
“此计源自晋国大夫知罃。”伍子胥说,“一百五十年前,他提出了‘三分四军’之策,将晋国的上、中、下、新四个军混合编成三队,轮流对楚作战,悼公采纳了。晋军率第一队攻打楚国的同盟国郑国,楚国派兵救援,等援军到达,晋军已经撤走了;半年后,晋悼公又率第二队攻郑,楚军联合秦国一起出兵,到了郑境,晋军已经离开了……”
“想起来了。”阖闾打断了他,“晋悼公率领第三队伐郑时,楚国已无力相救了,郑国不得不屈服于晋国。因为这三次大战都是晋悼公亲自统军,故被称作‘三驾之役’。”
“大王说的是。”伍子胥说,“知罃的‘三分四军’之策,达到了疲楚的目的,是一条出色的用兵思路,值得我们借鉴。臣所说的‘三师肆楚’就是把我国的主力军分为三支,其中一支出击,引得楚国全军来救,彼军一出,我军即归;彼军一归,我军则出。这样一来,楚军就摸不清我们的目的和动向,等到楚军疲惫不堪、军心混乱的时候,我们就全军出击,如此,则必获大捷。”
“此策甚妙,此策甚妙啊!”阖闾不住地点头,又转头问,“孙将军以为如何?”
孙武答道:“知罃的‘三分四军’之策,固然高明,但他的思路有一个缺陷,那就是它仅仅使楚军疲于奔命,而没有损害楚国的势力,而伍行人的‘三师肆楚’之策,就比知罃有所发展,它不但能够疲楚,而且最终能够破楚。”
“其实,我的主张受了孙将军的许多启发。”伍子胥说,“孙将军在兵法里提出了‘以迂为直’的谋略,发表了‘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攻而必胜者,攻其所不守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即也’之类的议论,都引发了我的思考。”
“这就叫智者所见略同。”阖闾笑道。
“大王过奖!”伍子胥和孙武也笑了。
“三军肆楚,先肆何地为好?”阖闾问。
孙武说出一番详细的计谋来,阖闾和伍子胥连连称善。
三天后的凌晨,孙武率领着一支近六千人的劲旅,迎着萧瑟的秋风,向西北进发了。
旗幡猎猎,战马嘶鸣,鼓声前后相闻,战歌播于四野。次日午后,这支队伍来到淮水边,井然有序地分批登船,渡向北岸,然后继续向西挺进……
吴国出兵如此招摇,消息自然被楚国探知。楚昭王急忙与众臣商议,令尹囊瓦说:“吴军此番出动,肯定是要夺取夷城。”
“爱卿何以知之?”楚昭王问。
囊瓦回答:“徐国国君章禹假意降吴而后投楚,被大王安排在夷城,阖闾遭此大辱,必定要寻求报复;再则,从吴军行进的方向也能看出。”
楚昭王说:“那就立即出兵救夷。”
“敢烦沈司马辛苦一趟?”囊瓦对左司马沈尹戍说。
“不可。”沈尹戍制止道,“这恐怕是吴国的声东击西之计。”
囊瓦最讨厌别人反驳他的意见,便满脸怒气地质问道:“何以见得?”
沈尹戍说道:“伍子胥甚得阖闾重用,此人深谋远虑,诡计万千;最近阖闾又拜孙武为将,此人虽无名气,却着有兵法十三篇,想来亦非等闲之辈。阖闾的心头之患,惟掩余与烛庸也,此二公子正居养城,今吴军不攻养城而奔夷城,有悖于情理;且行军数百里而旗鼓大作,声势如此张扬,其中分明有诈。”
“哈哈哈哈。”囊瓦大笑起来,“夷城与养城南辕北辙,岂有欲见西墙却东向而望之道理?既然伍子胥与孙武均非等闲之辈,怎肯出此疲惫自我之下策?至于旗鼓大作,声势张扬,那只不过是壮胆而已,不足为怪!”
楚昭王颔首道:“令尹之言颇有见地。”
沈尹戍还要辩解,囊瓦却说:“该不是司马大人害怕与吴军交锋吧?”
“朝廷之上,各抒己见,令尹大人出此言语,胸怀就未免狭窄些了!”沈尹戌反击道。
囊瓦的脸红了,说道:“那就依令而行吧!记住,吴军在哪里出现,你就得到哪里去剿灭他们,满朝文武都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费无极插言道:“吴国的剑名扬天下,倘若司马大人此番出征多有斩获,则我楚国的军械从此无忧矣!”
沈尹戍再也无话,只得率一万人马,日夜兼程往夷城开拔。然而,当疲惫不堪的楚军赶到夷城的时候,却只见城门大开,城里横其竖八地倒着百八十个楚军的尸体,其余的守军早已逃得不知去向,而章禹的尸首则倒立着斜躺在府门口的台阶上,一把剑扔在一旁,看样子像是自杀的,官帑被抢掠一空,吴军呢?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
沈尹戍从楚军逃兵口中得知,吴军已经南下,往潜邑、六邑的方向而去。沈尹戍不敢怠慢,立即折回头来,追赶吴军……
再说吴军离了夷城,再渡淮水,奔走五百里,直扑潜城与六城。两城的守军猝不及防,只得仓促迎战。无奈兵寡力单,指挥乏术,只三天,便落入吴军之手。‘沈尹戍率领一万之众,粮草辎重无数,行动自然比吴军迟缓,再加上在夷城扑了个空,士气大跌,因而花了九天工夫才达到潜、六两邑。然而,沈尹戍得到了恼人的消息:吴军在前一天就远走高飞了!
难怪潜城、六城失守,城墙矮且破旧,有好几处早已坍塌。沈尹戍命令将士们将六城修复,又将潜城的守军迂到南冈,筑城据守。
就在楚军忙于修城迁城的时候,吴国的另一支军队出动了,依然是旗幡猎猎,战马嘶鸣,依然是鼓声隆隆,战歌嘹亮,这支队伍足有八千人,乘战船沿淮水溯流而上,浩浩荡荡地扑向楚国的要地弦邑,数日后,把弦邑围得水泄不通。
沈尹戊得报,心中暗自叫苦,他明明料定再去弦邑必定扑空,无奈囊瓦已有“吴军在哪里出现,你就得到哪里去剿灭他们”的命令,只得打点精神,再次拔营起寨,向弦邑进发。将士们早已体倦心疲,行军更加迟缓,一行人马斜旗歪戈,鸭腿鹅步,宛若刚被斗败而逃下阵来的一群瘟犬。
消息也传到了郢都,囊瓦急忙派出了一支援军,由右司马稽率领,气势汹汹地杀奔弦邑而来……
与此同时,吴国出动了第三支军队,仍由孙武直接指挥。与前两支不同,这支队伍战马没有铃铎,旗幡均被卷起,战鼓蒙进布囊,将士口中衔枚,像草地里穿行的野兔,飞步疾奔。一路上,队伍走的是迂回曲折的山路,宿的是偏僻隐蔽的密林,辗转跋涉一千四百余里,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养邑。
凌晨,天刚蒙蒙亮,随着一连串的鸡叫声,城门打开了。这一天恰好逢集,推车的、挑担的、肩扛的、徒步的,零零星星地出现在路面上。孙武让士卒扮作樵夫、布贩、书生、百戏艺人纷纷进城。忽然,一根挂着红色布条的竹竿出现城头上,来回摇动,城外的树林里顿时鼓声大作,吴军一齐冲出,城门上的楚军早已被潜入城中的吴军细作斩杀,于是大队吴军畅通无阻,直杀到城里。掩余和烛庸前一天夜里相聚饮酒,酩酊大醉,此时尚在府中酣睡,猛然被鼓声和杀声惊醒,刚要起身问个究竟,吴军就冲了进来,这一对兄弟便稀里糊涂地做了刀下鬼……
阖闾和群臣在姑苏城西的阊门外迎接伐楚凯旋的孙武,然后一起返回宫城。中午,阖闾设盛宴庆贺这次胜利,殿堂上,酒香飘溢,钟磬回荡。掩余和烛庸这两个心腹之患除掉了,这使阖闾格外兴奋,他饮酒不多,却醉了,他知道,与其说是酒力使之醉,倒不如说是喜讯使之醉。他醉眼惺忪地对孙武说:“将军此番伐楚,功莫大焉!”
伍子胥接言道:“孙将军出兵三支,在一个月之内,调动了楚军两万多人,先后四次救援,一次迁城,疲劳辗转千余里却毫无所得,白白丢了章禹、掩余和烛庸三个挡风牌,这虽是与楚国的初次交锋,却已经打出了吴国的威风。”
伯嚭见孙武出师告捷,早已有些悻悻然,又听伍子胥如此夸赞孙武,便有些愤愤然,近来风言风语地听到了一些孙武的来历,就想趁此机会绊伍子胥一腿,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在中原诸国看来,我吴国是蛮夷未化之地,可偏偏出了孙将军这样的旷世之奇才,足见吴国地灵人杰,不必说,这也是伍大人举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