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说:“大江之水,奔流不息,如同鲁国贤哲孔丘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事功业,也是如此。建功者可以回忆往日的荣耀,但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重复往日的事迹。人活着,每天都在做新的事,对于有志者,则是建立新的功业。往事可以作为今日的借鉴,却不能替代今日的行为。这正如以砖石垒墙,底层是上层的基础,但工匠垒到上层时,就不想也不可能回到底层。大王的破楚之功,自有后人铭记和评说,《破楚歌》与破楚之功相伴,亦当如是。时光荏苒,此功既然不可重复,与此功相伴的《破楚歌》再在全军士卒中传唱,恐怕就显得空泛了。”
阖闾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
“当然,人都有念旧之心,它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得更加强烈,因此,在当事人范围内缅怀往事,可以使人的心灵得到慰藉。”孙武结束了自己话语。
阖闾欣悦地说:“人的才华似乎能够衍射,大将军治军用兵之才早已毋庸置疑,不料想在人生体味方面也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大王过奖,孙武只是信口说来,略述随感而已。”孙武欠身道。
“经大王提醒,臣倒想起了一件事。”伍子胥说,“孙将军对国家、望族的兴衰也有非同寻常的远见。十六年前,孙将军初次拜见大王的时候,大王曾经问起晋国六大望族的消长趋势,孙将军说,范氏、中行氏两族最先败落,这一预言现在得到了证实:去年,晋国的智、韩、魏三卿联合起来将范氏、中行氏击败,两氏被赶出晋国,逃到了卫国的朝歌。”
“这件事寡人记得很清楚。”阖闾道,“大将军还预言,继范氏、中行氏之后败落的,将是智氏,若干年后,或许也能证实。”
孙武说:“范氏、中行氏两族之所以最先败落,在于他们固守旧制,其实,我当年的话,是根据彼时的情况作出的推断,倘若在这十五年间,这两个家族能够锐意改革,厚爱其民,那么我的预言必定落空。足见族与国之兴衰,决定于自身所取的方略。”
“大将军以为吴国当取何种方略?”阖闾问。
“与民休息,无为而治。”孙武答道。
阖闾习惯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都已经休息八年了,还要休息到哪一天?无为,对于我这样一个六十岁的人来说,岂不是等死?
伯嚭见阖闾点头,便说:“大将军的话有道理,如今是风调雨顺、歌舞升平的岁月,大王应当优游,安享。”
阖闾敷衍道:“寡人知道各位爱卿的一番美意。?
伯嚭进言道:“优游,安享,是要以财富来铺垫的,臣想出了一个主意。”
“爱卿请讲。”阖闾说。
伯嚭说:“这座揽月宫看似豪华,里面的陈设却不多。依臣之见,在座的每个臣子都要向大王献出自己心爱的珍宝,充盈此宫。”
“寡人哪里能夺人之爱?”阖闾摇头说。
“这也是我们做臣子的一片孝敬之心哪!”伯嚭笑道。
众臣齐声附和。伍子胥鄙夷地瞅了伯嚭一眼,但面对这个主意,谁也无法表示异议,于是说道:“臣在楚国得到了一副上好的铠甲,甲片用犀兕之皮制成,革里平滑,甲缝顺直,上旅(上身铠甲)由犀片缀成,下旅(下身铠甲)由兕片缀成,这种铠甲可用二百年,明日献给大王。”
伍子胥开了头,其他人也各自报上自己的所献之物,孙武献“飞云剑”一柄,华登献凤凰青铜灯一盏,专毅献蟠蛇酒卮一只,伯嚭献的最多:有鸳鸯纹细绢一匹、圆腹青瓷簋一只,蚕桑纹青铜尊一只。
伍子胥觉得机会来了,就问伯嚭:“听说楚国有一对价值连城的传国之宝在太宰手里,何不献给大王啊?”
“什么传国之宝?”伯嚭迷茫地问。
“人面蛇身玉饰啊!”伍子胥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伯嚭登时面如土灰,端着铜爵的手一晃,酒洒在案桌上,但他立即镇定下来,说道:“此等宝物伯嚭岂能忘记?我正要说呢,却被你抢了先!”
“太宰府上竟有此等珍宝,寡人却从来没听说过。”阖闾道。
这句话直如崇山压顶,伯嚭顿时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脑袋胀大了两倍,须臾,他清醒过来,发现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便使劲咳嗽了几声,说道:“臣的寒舍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不少,但什么东西珍贵却分辨不清,就说那对人面蛇身玉饰吧,我还真没把它当成好东西,早知道价值连城,哪里会等到今天?早就献给大王了!”
栾兴进殿禀奏道:“启奏大王,《月上》之舞已经准备就绪。”
阖闾招了招手,十六名娇媚的女子和小乐队进了殿,音乐奏响,女子们翩翩起舞……
伯嚭失魂落魄地坐着,如芒刺在背,却摆出一副对歌舞全神贯注的样子,心里不住地念叨着:我已经杀了冷步垣,那件事伍子胥是怎么知道的?
歌舞刚一结束,栾兴就进殿禀奏:越王允常因病去世,其长子勾践继位。
瞬间的寂静之后,阖闾忽然放声大笑,说道:“上天赐予寡人一个绝好的机会!”
伯嚭立即猜出了这句话的含义,便说:“大王英明,趁越国大丧之际,举兵伐之,必大捷焉!”
“不可。”伍子胥说道:“敌国有丧事,伐之不仁。”
“行人之言,令人费解。”伯嚭激愤地说,“我吴国每次出征,越国都要从背后侵扰我边境,彼时越国何曾想到一个‘仁’字?”
“越国的此等行径,早以为世人所不齿,我大吴何必效之?”伍子胥道,“今越有国丧,我军伐之,胜则不荣,败则大耻,不如以后再寻时机。”
“兵尚未举,行人就先自言败,真叫人心寒!”伯嚭的激愤转化为怒火,“莫非在行人眼中,越国比楚国更盛壮?”
伍子胥一时语塞。他心里清楚,这几年大兴土木,国帑挥霍一空,根本没有财力支持任何战争,但当着阖闾的面又不好明说,寻思了一会儿,说道:“当年伐楚,是经过长期准备的,从孙将军拜将时算起,也有六年之久;现在却是听到了越国大丧的消息就立即决定讨伐,属于仓促兴兵……”
“依行人之见,我方是仓促兴兵,越国反倒是从容迎敌了?”伯嚭打断了他的话。
伍子胥又一次语塞。
阖闾道:“好了,寡人之意已决,众卿再勿多言。这次伐越,寡人御驾亲征,太宰伯嚭为主帅,大夫专毅为副帅,调兵三万,明日启程!”
“大王……”伍子胥跪地叩首,喊叫道。
“行人伍子胥、大将军孙武留守境内。”阖闾脸色铁青,“忽”地站起身来,吼了一声,“撤席!”
伍子胥的眼泪顿时涌出,前额顶在地面上,又叫了一声:“大王!”
众臣都跟着阖闾下了姑苏台,只有孙武仍在伍子胥身边坐着。良久,伍子胥哭完了,怒气冲冲地呵斥孙武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仁兄的赤胆忠心我很敬佩,也很感动。”孙武说,“不过,你我的秉性不同,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是知其不可为不为。”
伍子胥似乎没有听见孙武的话,咬牙切齿地骂道:“伯嚭奸贼误国!”
这时,阖闾大步流星地往姑苏台下走去,一股无名火在他的胸腔里燃烧着,这股火来自伍子胥,也来自孙武。伍子胥总是喋喋不休地管这管那,视我这个大王如无知小儿;孙武则相反,坐在那里一言不赞,似乎伐越之战与他毫无干系,不必说,他的内心肯定是反对伐越的,但他为什么不站出来反对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孙武身上染了些冷气,每次议事,都是有问必答,不问不答,从未主动献上一计一策。或许,在以往的接触中,我太礼贤下士了,对他二人太言听计从了,因此把他们惯出了这些毛病。不过,我倒要看看,离开了这两个人,我还能不能有所作为?
伍子胥又私下里卖了一批战马,并在各地征集粮草,来保障征越大军的给需。
阖闾挥军开进越境,一路上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不几日便来到槜李,遇上了勾践所率领的越军主力。像所有的战斗一样,双方布好了方阵,准备交锋。
吴阵的战鼓敲响了,士卒们正要迈步进击,却被对面奇特的场面惊呆了:三百个上身赤裸的壮汉排成了三排,每个人都将雪亮的刀横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吴阵走来。吴军将士从来没有见过这等阵势,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三百壮汉一步步靠近了,吴阵的鼓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停止,军阵后排的将士看不见前方的情景,便翘起脚跟,歪着头,有的离开队伍拥挤到前面来……
阖闾迷茫地站在帅车上,眼前的场面使他惶惑不已,他戎马一生,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这种作战方式……
三排壮汉在离吴阵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为首的一人出列两步,高声说道:“我主越王不自量力,屡犯上国,乃至惊动上国兴师讨伐,新王知罪,不胜惶恐,我等怜其年幼,愿以死代幼王之罪!”
说完,“啊”地放声大呼一声,将刀一抹,头颅便滚到了地上,接着,身子仆倒,像一面坍塌的短墙,发出“砰”然声响。
吴军将士一个个惊恐万状,直愣愣地看着这具青铜色的半裸尸体。但事情没有结束,从壮汉队列的左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啊”的呼声之后,头颅滚落,尸身仆地,每个人都染红了一片黄色的土地……
吴阵完全乱了,将士们纷纷涌到前方,站在这些半裸的死士们周围,形成了一个规则的半圆图样;而阖闾、伯嚭、专毅的表情跟所有的将士一样全神贯注,竟然丝毫没意识到吴军阵列的变化……
直到最后一个死士倒地的时候,吴军上下仍然被困惑和迷茫缠绕着……
就在这时,越军鼓声大作,战车带领着步兵迅猛地冲上前来,勾践当先,左有大夫灵姑浮,右有大夫诸稽郢,直逼吴阵……
吴阵两侧的丛林里,箭矢射得遮天蔽日,接着,无数长矛乱石飞了过来……
猝不及防的吴军将士想要回到原来的位置,却拥挤成一团,越军已经杀来,吴军只得仓促抵挡,无奈越兵个个剽悍骁勇,锐不可当,而越军的抛车不断将石头抛向吴阵,因此不消半个时辰,吴军就败下阵来,向后溃散……
阖闾原在军阵中央,极力想维持战阵,无奈箭矢巨石乱飞,吴兵无法立足,阖闾深悔此番出兵仓促,竟然连抛车都没带。吴兵溃散的速度快得出奇,不一会儿,阖闾的帅车就暴露在越军面前了。伯嚭见事不妙,便督促阖闾的驭士调转车头,这时越将灵姑浮挥动一柄大斧杀上前来,已到阖闾跟前,他抡起大斧朝阖闾头上砍下去,阖闾急忙向后仰身,躲了过去,那大斧却落在阖闾的右脚上,脚大趾当即被砍掉,连鞋一同落于车下。灵姑浮抡起大斧又要砍第二下,幸好专毅赶上前来将他顶住,阖闾方才得以逃脱……
这时吴军死伤惨重,伯嚭急忙吩咐鸣金收兵,但吴兵早有大半逃出了战场,向北面而去。阖闾的左右护卫都已战死,驭士身受数箭,只顾驾车飞奔,阖闾无人照料,右足流血不止,伯嚭和专毅的车驾紧跟其左右……
“活捉阖闾……活捉阖闾……”越军的呼声震荡山谷。
偏偏阖闾的帅车经过一片水洼,右车轮陷进泥里,速度减慢了,正在这时,一块石头落下,砸在右轮上,车轮立刻散了架,横轴也从车板边缘处断裂。缪不识刚将一名越兵刺倒,看见阖闾的帅车歪倒,急忙跳下战车,飞步跑上前来,搬起帅车右边的车板就向前跑,于是,帅车一面是车轮,一面是双腿,继续往北奔逃……
“弩弓手,射!”勾践站在战车上大声呼喊,“别让阖闾跑了!”
一霎时,箭如流星,缪不识的肩臂背腿上中了十几箭,流血直达足踝……
战马在扬蹄,留下了数不清的浅坑;缪不识在飞奔,留下了一道凌乱的血印……
忽然,阖闾的驭士又中了一箭,身子一歪,滚下了战车,紧接着,车的左轮撞到一块石头上,跳起了三尺多高,阖闾摔出了一丈多远,当场昏死过去,缪不识踉跄仆地……
专毅跳下战车,把阖闾抱到自己的车上。
缪不识刚要挣扎着爬起来,一辆越军战车从他身上碾过……
当吴国残军回到姑苏的时候,阖闾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拉着伍子胥的手说:“寡人悔不该意气用事,不听爱卿的劝谏,乃至有今日之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王不必挂怀,三年后,必报此仇。”伍子胥说。
阖闾的头一歪,咽了气。众臣放声恸哭……
阖闾既死,继位的自然应该是太子夫差。
原来少姜死后不久,太子波也去世了。公子夫差频繁地来找伍子胥,一心拜他为师,学习治国之策和用兵之道,言谈中,要求伍子胥向阖闾举荐他为太子,并许诺称王之后将半个吴国分给伍子胥。伍子胥觉得夫差年少而好学,谦恭而求上进,就说:我可以举荐你,但半个吴国我不能要。不久,阖闾问伍子胥,谁可继太子波,伍子胥举荐了夫差。阖闾说:夫差虽聪慧,却也乖戾。伍子胥说:夫差知进取,有雄心。阖闾说:就依爱卿,不过要对他多加管教约束。就这样,夫差成了太子。
孙武知道这件事后,曾对伍子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仁兄举荐夫差,大谬矣!”
“何以见得?”伍子胥问。
孙武道:“夫差不早不迟,偏偏在太子过世时拜你为师,无非是取悦于你;他向你学治国之策是有道理的,但学用兵之道却应该找我,他之所以不找我而找你,是因为他明白你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也知道大王对你言听计从,至于说,他要送给你半个吴国,则不过是拙劣的欺骗把戏而已。吾观夫差,称霸之心与大王相类,阴鸷的品性却与大王迥异,仁兄日后出言行事当加倍小心才是。”
伍子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贤弟看人总是责备求全,我的回答仍是那句老话:水至清则无鱼!”
回忆起数年前的这段对话来,简直恍如昨日!
现在,夫差就要继位了,孙武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隐退,但什么时候隐退?怎样隐退?却是需要花费一番心思的。
孙武知道,夫差早有伐齐之心,但为了报父仇,他必定首先伐越,伐越之后,就要伐齐了。“到那时候,我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不尽全力,则为不忠;竭尽全力,则为不义,亦为不孝。齐国毕竟是我的故国啊,那里有我的父母和乡亲。”孙武想。
能不能以小胜来敷衍?不行!有了伐楚破郢的先例,要满足夫差的野心,则伐齐必破临淄,否则,夫差必定降罪于我。因此,这个大将军不能再当下去了!
更何况,夫差是个不值得为之效力的君王!
孙武决定隐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缪不识的死。孙武今天才领悟到,所谓运筹帷幄,指点千军,驰骋疆场,横扫强敌的壮举,原来随时都要以身边亲朋好友的捐躯为代价的,季良早已死于雍澨,现在缪不识也死于槜李之役,这是相处了三十多年的同窗好友啊!孙武把缪不识的死因归咎于自己:倘若当初自己不想建立什么功业而奔赴吴国,缪不识就不会跟到这里来;倘若自己坚持不让缪不识加入戎伍,他就不会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倘若伐越之前想办法把他调开,也不至于……唉!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缪不识一个人的死,使孙武毕生的追求产生了动摇……
由缪不识想开去,孙武进而觉得自己是一颗灾星,是啊!在自己指挥的战斗中,有多少人死在荒蛮的旷野中?听爷爷说,自己的名字是根据“止戈为武”的意思而起的,然而若干年来,我孙武何曾止住天下的兵戈?就连吴国的兵戈也没止住啊!
老子曰:功成身退,天之道也。不管我的功成与未成,都该身退了!
什么时候退呢?等到伐齐之前退隐,就会太明显地暴露出自己的动机,因此必须提前,那就是现在。因为等到夫差登基之后再隐退,就有不肯辅佐新主之嫌。
什么理由?没有比称病更好的了。什么病?自然是中风,这种病最容易偶然发生,却最不容易检验,因而也最容易被人相信。
阖闾死去的第二天,伍子胥主持了扶立新君的朝议,当卯时鼓敲响、候在宫门外的众臣准备进殿的时候,孙武忽然仰面倒地,口吐白沫。侍从嬖大夫蒙雨立即上前,将他背到车上,送回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