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鼠之家
10393900000011

第11章 无鼠之家(五)

追到了,是往湖边小路走的。他喊桂兰,打铃铛。桂兰一看是自己的公老爹,不肯上车。阎国立说,晚上没事,这里没人的,你上来,我带得动的,早点回去看你妈。硬是把桂兰逼上了车。

晚上的湖埂小路上,水气沆瀣,水声玲玲,虽有电筒眼也不好使,两个大人压在这辆破车上,不重也不轻,路上的干硬圪砬硌得人不好受,没走几里路,叭的一下,爆胎了。不知补过多少次的胎,只能载一个人。这下咋办?湖边可没有补胎打气的地方,没个人家,只有野猫妖气腾腾的尖叫。只好下来推着车走了。不过两人结伴,夜晚也不怕。哪知这桂兰只顾用电筒照公老爹的脚下,自己没踩实,脚崴了一下,那就痛了,坐在了地上,不能行走了。

阎国立就蹲下,要给桂兰揉脚。桂兰让其揉,揉了一会,让她站起来试试,还是不行。他就说:“你坐车上我推你。”“可胎破了,没气胎要碾坏的。”阎国立说:“上来吧,这胎老早就要换了的。”拗不过,就坐上去了。没气的胎更硌人,特别是气门芯那儿,一圈硌一下,像上刀山。“不行不行。”难受着,她就说。“那你下来,扶着我走行不?”阎国立说。桂兰就溜下来,不好意思扶公老爹,后来还是扶了。这个时候有点难熬,走得很慢。都不自在。走走停停,像是送葬。这怎么行呢?又不能让她完全勾着自己的肩,这会轻松一些。阎国立这时到路边折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让她拄着,好了一些。慢慢走,没话。就瞎找话,问她母亲以后咋办?妹妹找男朋友没?不过他最想问的是他最关心的事儿,往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这是一个机会,与媳妇独处的机会不多,这么走时间也长。就先从远处扯起。说自己卖鼠药不能在家里打照扶,辛苦你与孝文了。特别是你,家务事都是你做的。孝霞与她妈算是鬼迷了心窍,孝霞这伢丢了。我呢,三步倒现在查得严,整天提心吊胆的,蛮不好卖。然后就问孝文对你怎样?咱家的老巴子(老婆)对你怎样?孝霞对你怎样?桂兰说蛮好的,蛮好的。阎国立说,反正这里没有外人,问过了就过了,问错了就错了,不当真的,只当我放了个屁。那桂兰也精明,就在心里准备,说您郎嘎说啦。阎国立就说,事情哩不问不是事,问了就是事。我问过孝文的,这伢现在翻呛我咧,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想问问你。桂兰就说,您郎嘎说,没事的。阎国立尴尬一笑说,唉,还不是我们做长辈的心里有点急的,想抱个孙伢。

这话就说了,不是问。明白了。哪知这燕桂兰没回答,沉默了一会,阎国立心想,不好回答哩。可突然的,这桂兰一声石破天惊,号啕大哭起来。哇——咿耶——

阎国立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吓得一跳。从来没见这伢哭过的,她娘中风不能动了今天也没哭,还没说什么咋就哭得这么惨呢?

“哎哎桂兰,你这是咋的?别哭别哭,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又没说个什么。不哭了不哭了!”

阎国立不开口劝还好些,一开口她哭得更畅,仿佛七月扒了河堤,甚至声嘶力竭,要准备高两个八度。有冤屈有冤屈,比海深哩。要把这些年来心中的憋屈都哭出来似的咧。

“好好好,你有啥话你说,别这么,这几年咱们家难为你了,可我们阎家没哪个欺负你呀!我们都对你蛮喜欢的。媳妇半个女。有啥话你就说……”

阎国立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女人一哭一抽泣,就蛮可怜的,好像背上全是瘦筋筋的骨头。“唉,我这说多了啊……”

这时桂兰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是哭,呃呜呃呜的,一开口说,竟说出:“不是我的问题,是孝文……他、他有病……我的姆妈呀……”

喊姆妈去了。阎国立一听,心里一惊一噤。儿子有病?!有什么病?

“噢是这样的……查了吗?你们偷偷去医院查了的?有病咋不治咧?”

“没、没有的,是我找我当医生的表姐问了的,她说是他有问题的……”

“哦,孝文没一同去?”他很糊涂,不大相信,很急,“你表姐?她咋说的?”

“是脓精症,治不好的,我的姆妈呀!”

“脓精症?浓精症?”听清楚了,这病听说过,从洪荒里飘出来,反正是这个意思。

“就是……就是……就是那东西化不开像流的脓怀不上的我的姆妈呀……”

化不开?治不好?阎国立心中突然一阵绝望。前面漆黑一团,人都不见了,自己都不见了。

“他晓得吗?孝文晓不晓得?”

“他不晓得,我不说,我不想跟他说。他不说我,我不说他的……呜呜啊啊……说了这事好丑啊……”

阎家的香火断了。

苍凉的意绪像湖水漫过来,淹死了他,阎国立。他一下子就老去了二十岁,脚都抬不动了。他表叔在迎桂兰的那天让她的脚落地了的,断了,断了,传不下去了。还有那个工作队的人说了的,这以后肯定对伢们的身体有影响。村里跟孝文一般大的男女,有几个不育症的,也有听说这怪病的,什么脓精症、死精症、子宫发育不全、石女……

自作的孽?鼠药害到了自己?

桂兰这孩子在那里大放悲声,他心乱如麻。这孩子受了委屈,却对我们一字未吐,就让她多哭一会吧。每个人其实都很悲哀,都在死撑着,生活其实无趣,一切都是抓瞎,白忙活了。

她还在一个人哭诉,“我表姐说治不了的,是真的,治得了我表姐会要他去治的……我偷偷带去化验的……”

“这伢,你不说,假如孝文霸蛮非要怪你把你一顿好打呢?”

“他不会的,他从不说我,我就不会怪他的……”

“唉,让你受苦了桂兰。你没有问题你就跟我们孝文离了吧,反正没有希望了。你去奔你的生活,我们不会拦你的……也拦不住你。你还年轻,不能耽误你一辈子啊。”

“我不的,”她说,她坚持说,“我不的,您郎们对我这么好,我到哪里去?我不……”

她似乎是怕阎国立一家把她抛弃了,抓着了他的自行车,站起来,不放。这个女人离他这么近,就在旁边,这么可怜,好像真是被家人丢弃一样的恐惧。阎国立就说:“桂兰,你太有情有义了,我不说了。好吧好吧,我们走吧。”他去拉她,那女子那么温顺,慢慢拉到了跟前,他揽着了她,是想让她走的,可他抱着了她。还要说什么呢?那个身子在抖着,需要人的抚慰,孤苦无助的,好多人,其实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们的内心,他们真正的生活就是如此,男人女人。他替她揩泪,舔她的泪。就是这么。他什么也没听见她说,包括反对。他什么也没有做,包括手。“走吧,”他说。

燕家湾到了。桂兰瘫痪在床的母亲生生地看着他们,亲家和女儿。认不出了,或者认出了不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