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鼠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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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无鼠之家(九)

他看着这个伢,梦甜甜的,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是哪儿的伢呀,现在离我好远。唉,儿呀。十月怀胎,为父的一阵惊喜,吃饭忘了拿筷,下地忘了拿锹。天天听肚子,以为怀了个大金伢儿。要生你到镇上,三伏天奇热,我睡在阶檐下,蚊子咬的疱比星星还多,舍不得点盘蚊香,要给你买衣办酒。可恶这女人要生你,在产房清喊辣叫,一个劲骂我说是我这个流氓害的,都怪你怪你这个狗日的寻快活今天让我受罪。呜呼哀哉,怪谁啊,是哪个快活了栽赃我。害得我那时在你耳边小声赔罪,说怪我怪裆里的东西翘贱,让你今天生伢受罪。儿啊,你五个月会爬,八个月长牙,你娘生你奶水如镳,是哪个催出她的奶来?除了我你还有哪个含过?你十一个月会走,十二个月喊爸;爸喊成了伯,这就怪了。你一岁感冒连连,二岁生疳累累,三岁拉稀瘦成猴,哪一次不是我把你背去求医?你四岁染上个怪毛病,每天半夜拉野屎。转钟一点,你必大便。不拉痰盂,不拉茅厕,只拉禾场旷野。无论寒冬腊月,你也要撅个屁股迎风拉。我困意深重,冻得哆嗦,每夜都要披衣起床,陪你野外泄屎。你五岁犯水煞关,眼没盯住就扎进老黑堰打狗刨。一次玩到水底,水草缠了颈子,我去救你,也被水草缠脚,差一点双双淹死;你六岁犯火煞关,一脚踏进火塘里,我半夜背你几十里路去医院;你七岁八岁逗狗嫌,天不怕地不怕,天天上灶拍镲镲。常言道,养儿不孝,娇狗子上灶,你就是娇狗子。你九岁十岁钓鱼摸虾,还会要钱上网吧。你十二岁住读,我每个星期去一趟镇上,给你送米送钱,哪回喝过一口水,哪次胆敢误半天?……可是我啊,一个老实人,十几年生活在谎言和欺骗里,爹和老婆双双把我骗了,还帮他们照看孽种,乐呵呵的。而今知晓一切了,却不许说,闷烂在肚子里。冤死,我可比老戏中的窦娥还冤哪!

割不割一样,割了。医生说无救了,晚期转移了,让她好吃好喝等死吧。

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儿。

每天阎孝文还是得去田里干活。可村头废弃的防汛棚子里有个疯子,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每晚阎孝文从田间回来,那疯子就候在路口,拦住他对他说:“尊敬的中国农夫,我敢保证,你的儿子不是你的。”

阎孝文当时比听见家人说儿子不是他的一样心发紧,惊恐万状。这可不是家人,是个来历不明的疯人,他怎么知道?……他知道村里的人是不是都知道?

“你也不是你爹的……”

“疯子,你听哪个说的?”他吼,怒目而视。

疯子不怒,笑而不语,“我敢保证。”

“你这个死疯子!”

疯子肮脏,疯子说疯话。他吼他,骂他,追打过他。可他依然每晚在阎孝文收工的路上出现,向他说同样的话。

他缠上我了?他想。走到村里,那些人是不是都知道这事,在那儿围一堆议论我?说公老倌子跟媳妇生伢,说我戴绿帽子?……他不敢走近村里的人,躲得远远的,下地,从后园回家,睡觉。

冬天地里没球事。冬越来越深,暮色苍茫。一只狗顶着风在路上行走,毛全掉了。一些堆弃在田垄的棉梗像一群群饿毙的饥民。一些鸦巢像冬天的癌。一些墓冢向隅而泣。埋那个女人的地方已经选好了。

他在想这个女人埋这里让他难受的事,疯子又突然出现唠唠叨叨,阎孝文气翻了,一掌就将他推到沟里,头撞在坟茔上。爬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里插两支香签。

“你究竟听谁说的疯子?你告诉我!听哪个放的屁?”他今天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他也快疯了。

“我不告诉你,尊敬的中国农夫。但我敢下一万个保证,你儿子……”

“你今天不想活了?你还想活吗?”

“当然想活。我比你活得好,现在是我巡视大地的时间。是大地告诉我的。”

“滚!”

大地告诉他的?这是疯话。大地告诉的。可大地对我为什么这么沉默,守口如瓶?

那个病人燕桂兰终于死了。这是迟早的事。这个女人死了,烧了,埋了。大地又吞吃了一个人。

儿子哭成泪人了。不是儿子,是兄弟。这个小兄弟,趴在他娘的坟头撞头大哭。大妹给这个侄子——其实是小弟说,别哭了,乖,圣武,你爸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谁呢?说阎国立?

这个冬天非常悲恸。狗无缘无故地叫。从燕桂兰的坟上回来,一行人正低头走着,从旁边突然蹿出那个疯子,挡住他们。有许多亲戚,还有燕桂兰的妹妹。阎孝文傻了,怕他说出那个每天重复的疯话来,怕这些亲戚听到。他一把将疯子拽到旁边草垛那儿,疯子打了个转转。他小声而严厉地说:“你给我闭嘴,我死了老婆,今天给老子闭嘴!不许说话!”

“尊敬的中国农夫,你儿子……”

话没说完,阎孝文就一拳朝那张嘴打过去,那张牙齿稀疏的臭嘴里就喷出了血水。他手上还拿着埋死人的锹,恨不过,一锹横扫过去,锹划了个弧线,切中了脑袋,脑袋开了花,人倒了地。让你巡视大地去吧。

大家看到那个疯子倒在草垛那儿了,看到阎孝文打他,为什么要打一个疯子?孝文也疯了吗?

“孝文?你这是……”

“他放屁。”

“你打一个疯子是为何?快死了,快把他弄去医院!”

有人上去夺过孝文手上的锹,那把葬死人的锹。有人去看疯子是不是死了,好像在摇头。有人给孝文说:“孝文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快跑啊,出去躲一下啊,出了人命了!”

都这么说。阎孝文知大事不好,拔腿就跑。

他在湖里躲了一夜,快冻死。等天亮后跑上公路拦了一辆车去了荆州。见手上还有可买一张火车票的钱,想起了在北方工作的一个表弟,买了那儿的票,远走高飞了。

表弟安排他跟一个工程队栽电杆。一个月有一千块钱的工资。啥都别说,当哑巴,干活,吃饭,睡觉。本来他就木讷,又跟北方人不一样,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他的楚蛮话。有表弟撑着,不会干重活,改了个名,叫阎七。因为表弟知他伤了人的事,同意他换个名字。

出来很好,他本来就想逃离那个村庄,那个老黑堰,到处散发着淤泥气味的腐烂村庄。他恨那个让他受辱的地方。

一个月后,他让表弟跟家里联系听听风声看。一联系,说没事,那个疯子缝了几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表弟问他回不回去?他说不回。表弟说你不想你儿子啊?圣武说要你回去,他想你咧。

他不说话。这事不能说的,要死了带进棺材里,不,带进骨灰盒里的。“挣钱比乡下容易咧。”他对表弟说。表弟就让他去了。

他住在一间工程队放工具的小屋子里。他很自由。心情较好。

哼,回去?谁接的电话?那个老家伙?老不死的?烧火佬扒灰货!不想也罢,这事儿不放心里,放心里一磨,会出血哩,有刀尖尖,锥人心哩。过去钱也没我的,人也没我的,都被你霸去了。现在领到一个月工资,厚厚一沓。一千,百元的十张。过去口袋里哪装过这么多?装个百十块钱,上车还紧紧捏着荷包,生怕小偷夹走了。就是一千,也没个厚度。两千也没什么堆头。过去算是白活了。你老东西能把我的钱要走?还没在家累的,几亩地全是我一人操持,还以为就是这么的,当儿子的就是吃苦种地不管钱财经济让老家伙掌管的。出来了,才知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脑袋瓜子不好使,但一对比,好孬就出来了。

还办了个小灵通,三百,存三百送手机,接听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