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鼠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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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鼠之家(十一)

冬天来了,春节近了,心中惶恐飘摇,就像个风筝似的。还在治,还在坐浴。没救了。孤老是一定了。有家不能回。两年啦。太难受。北方的冬太难受太乏味,干燥寒冷,风刮得跟鬼似的,石头满地乱滚。

想想咱那儿农历的冬月,已没事了,不栽电杆不挖洞,油菜栽了,板田也耕了,要杀年猪了,要到湖里找过年的腊鱼了。找个水汊,两头用泥一拦,干泥稀泥,拦了就戽水。水干了,里面的鱼就现出了,大黑壳鲫鱼,还有黑鱼。有时候干水坎边的水凼子,鱼洞呀蛇洞呀全露出来。有一年冬天,在老黑堰干鱼,一个大洞露出来,把手伸进去一探,有硬物,不是石头。拿出来一看,一个大鳖。伸进手再探,还有硬家伙,拽出来,又是一个大鳖。再掏,再有。这是一个鳖窝子。洞里还拐了弯儿,有鳖,有龟,有鲶鱼(都是几斤重的家伙)。桶装不下了,洞还没掏到底,拿锹来挖,挖进去一米多深,洞越来越大,里面睡几十个大鳖。那一年,光鳖就卖了两千块,地道的野生鳖咧,当时一百多块钱一斤。自己还吃了不少,腌了不少,过年除火锅鳖,还凉拌鳖。没多少人知道鳖可凉拌的,煮熟了,切了,用生姜、蒜子、加些炒好的黄豆,加酱油醋加香油加豆瓣酱,凉拌的鳖,比什么都好吃。那一年春节,肥肉用去不少。捡鳖还要倒贴肉——这是咱那儿的俗话。吃鳖,非得要放点肥肉炒的,腊肉也行。

还有挖藕咧。咱那荆州地界没你们北方这样的,水冻得死死的,几尺厚的冰,河上跑汽车。咱就早晨一点薄冰,太阳一出,化了,可下湖挖藕了。穿个渔裤,下到泥巴里,也是戽水,往下挖,露出嫩黄的藕芽在泥里——是明年三四月钻出来成藕带,或者成荷叶的,再顺着挖,横着的就是胖胖的藕,一直顺着撵,一枝枝大藕就从深泥里剥出了真相。挖藕,会挖出黑鱼,挖出鳝鱼、泥鳅、鳖。

那时过年,初二就去燕家湾,跟老婆伢儿一起去丈母娘家。一家三口,完完整整,蹦蹦跳跳。以为这日子就这样的,这情景是一辈子的。幸福就是完整无缺。然而……散啦,没啦,完啦。

他身上的农药气味越来越重,自己呼气也能闻得到。干燥的北方冬天把他身上潜伏的气味给逼出来了。

大雪,百无聊赖的大雪。他在这儿死守着是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还不行动?他给圣武寄了最后一次钱。他也同时买了票。他问自己,我凭什么不能回去?我呆在这里胡球乱想有什么用?

他就走了。

火车疲惫紧张的声音,好像是送人上战场的。车窗外是白雪皑皑的原野,所有景物都咬紧牙关挺在冬天。

他穿得非常严实,还买了一顶耳护帽,把半个脸都遮住了。加上头发深长,还戴了副墨镜,加上口罩,一般人认不出他。

一个晚上的火车就到了。很快,很方便。凌晨下了火车,先弯个路去另一个镇上,那里没熟人。再步行,从湖滩穿过,再潜回老黑堰。

冬日的家乡平原也不亲切,死气沉沉。大地带着被湖水浸润后特有的荒凉,枯荷与黄苇劈叭作响,扩大着严厉的风。许多曾经是水的地方,被垃圾和渣土填平。田野上空无一人,此刻都猫在家里享受冬日的温情。他没了家,失去了家。他过去有,以为有,非常暖和,现在没了。

穿田塍走小路钻荒沟,此刻,太阳哗哗地往上升扬,遭过霜打的油菜地像群鳞闪烁,吐着冬天奇异的光。没有雪,这块地界基本没下过雪了,霜大约取代了雪。芦穗一匝匝的,在荒渠边像老人白闪闪的胡须。小麦刚长出如婴儿毛发的苗,娇嫩无比。棉花梗还赖在田垄上,呕吐着最后的花絮,但面目苍黑,危在旦夕。

太阳完全占领了天空,狗们在阳光下欢呼雀跃,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太阳的走狗。一些鸡则躲在草垛下晒太阳,守着自己刨出的灰窝,知足常乐。腊肉腊鱼都登场了,自己灌的灌肠,晒满竹竿。想到腊灌肠炒大蒜的味。还有一种灌肠,鱼籽灌肠,晒了吃,那真是绝味……家里咧?有肉有鱼么?摊豆皮了么?糍粑打了么?唉,管它的。

中午太阳没了,天显冷,湖风吹得人直哆嗦。他已经进入了老黑堰村地界。一些菜地却是水灵灵的,大蒜披头散发,疯了,麦豌豆颠子弯弯曲曲,像烫了头发的女人。油白菜、茼蒿、菠菜、包菜,包菜是山东一号,已经捆了绳。北方哪有这么好的菜地!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此时,若在家,割点腊肉,扯一把菠菜,或是砍一蔸包白菜,丢入火锅中,再掐几把红菜薹,那个鲜啊……

到了坟山,远远地看了看,那些人沉寂了,跟冬天一样。那个女人的坟也矮了,仿佛死了很久。他钻进棉花地里。棉梗很高,又摘了棉花,不会有人来地里。万物寒噤,村庄坍陷在眼际,电杆枯干,道路气弱。

天色向晚,他抬起头总能隐隐地看到那个竹林。就是那里,家。他想哭。想大哭一场。

他坐在棉花地里,有时躺着,竟睡着了,一个晚上在火车上没睡。冰凉地睡着,做着冰凉的梦时,肩膀却被拍了一下,那可真没把他吓个半死。猛然醒过来,睁眼一看,一个臭熏熏的人影,那个疯子。

“尊敬的中国农夫……”

这不是鬼么?这个披头散发的鬼,脏鬼,穿得跟牛魔王似的,两年了,还游荡在这片田野上。他惊骇。

“你、你、你想干什么?滚!”

他要压下恐惧,要用从肚里发出的咆哮驱赶鬼魂。他站起来,手上摸到一块土垡。准备给这鬼狠狠一击。

“尊敬的中国农夫,我敢保证你儿子不是你的……”

那个人说着,竟喃喃自语地走了,如入无人之境。或者根本没看见他?拍的是个空气?

他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这时他才明白。他对这世界的人都这么说,他是对大地和空气说的。他将永远这么说下去。

他丢掉了手中的土垡。他只有土垡。他是回来杀人的,却手无寸铁。他在火车站时,看到过卖藏刀的人,他想了半天,还是没买。

肚里嘈,口渴,一紧张就口渴。喉咙干得像石头。没水喝。这田里有水也不能喝,水都污染了。后悔没能买瓶水。忍。

暮有欲雪之寒。夜晚来临了。湖风无缘无故地加大,呜呜地横扫着旷野,村庄完全看不见了。灯火低沉,像有淤泥漫上来。枯干的棉花梗和芦秆一起发出呼啸的声音,有如一群衣衫褴缕的饿鬼在向天地讨要食物和炉火。天怎么这黑?遇上了鬼打墙?手碰到墨镜,才记起戴着这个东西。怪不得!取下。不应该这么黑的。他要潜回村里。手脚冻僵了。他想家。家暖。他就往村里摸去。

他终于悄悄地钻进了屋后的猪栏屋。没有变化,还是那些晒干的红薯藤,堆在圈上头的隔板架子上。猪没了,好像根本没喂猪,或者猪杀了。

暖过来了。干红薯藤很柔软,像床。有点像床。小时候就喜欢躺在这些东西里玩,躲猫儿。有一回在薯藤里竟然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家人才知道。这么躺着,不难受。回家的感觉。他睡了。偎在薯藤里,睡着了。醒来把手机看看,还早。要等到至少十二点。如今乡人晚上看电视,打牌,睡得很晚。

我是不是就这么跳出去,敲大门进屋,说我回来了,回来过春节的。一切没事儿了,喝杯凉茶,最好是凉的,再洗把脸,再吃饭,喝酒,再看看圣武的作业,然后什么事都没有了。已经回来了,回家了。有我的床,有我的房间。近在咫尺。我没带刀,我是回来的,回家的,回家与亲人团聚的,看父母双亲和儿子的,不是杀人的。

这不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不真实了。捅穿了,不是了。如不捅穿,该多好。我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让我知道?这太残忍。他突然很伤心,在黑暗中的薯藤堆里。他的呼吸有些局促,感觉口罩里呼出的热气全是农药味,他的身体里没了水分,全是农药。他拉下口罩。农药的气味弥漫在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