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鼠之家
10393900000019

第19章 豹子沟(一)

他们,他,他,他,三个人。

三个人都比较瘦,都不高,不好区分。一个门牙上有黄斑;一个眼睛发红,估计有角膜炎;一个还不到二十岁,长得秀秀气气的。就叫他们黄牙、烂眼、秀气。

三个人是结伴到山里捉蜈蚣的,也采些别的药,如江边一碗水、头顶一颗珠、文王一枝笔等。被突然暴发的山洪阻隔了,回不去了,只好在山这边,望着滔滔的洪水兴叹。

这个叫豹子沟的村子烂泥横行,恶狗成群。树上飘荡着丈多长的女萝,就是金丝猴草。这种草金丝猴最爱吃。每到黄昏,浓雾就开始在村庄上空颤栗发抖,野兽就开始起哄大叫。黑夜来临的时候,仿佛是一场灾难。现在,暴雨如注,山洪轰隆,山上的水声像是万鬼竟歌。

他们住在老高家里。老高过去在伐木队当炊事员,重度烫伤。手上、脸上都是肉瘤,手指功能障碍。老高脸色苍黄,喉咙里咕噜咕噜,但是好客,就让三个外乡人住在了自己家里。每天都有腊肉炖洋芋吃,还有苞谷酒喝。老高也喝,也抽他们甩过来的一支烟。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凡是知道的、一知半解的、道听途说的,都讲。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洪水依然从深山里奔注下来,在豹子沟里狂吼乱叫,目空一切,一路下行,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往常,这沟里是干的,全是晒得发白的累累巨石,如山中神秘大兽的骸骨。而如今山上下来的洪水——这沟里临时的居民,因为不是沟谷里长期的住客,对生疏的环境极其排斥,凶悍,暴躁,不懂规矩,表现出过客的破坏性,一路走一路毁灭。天昏地暗,村庄在摇晃。

“这沟里,”老高说,“过去经常豹子出没。罗香妹打死那头豹子就在这里。”

现在它是一条咆哮的大河,不是沟。水还在上涨。已经冲走了两三家水边的人家。晚上闻见恸哭声,夹在兽吼中,夹在恶狗的群吠中,夹在愤怒的山洪中。整个村庄充满着洪水格杀的腥味。这些因雨水汇拢的洪兽,比山中所有的兽更凶猛。一些植物在这里也是兽,大蓟、拐枣刺、火棘,这些被雨水洗得张牙舞爪、狰狞锃亮的植物,在这个山里,与洪水遥相呼应,把时间推到远古。还有那些蜈蚣。黄牙的手被一条蜈蚣咬之后,唾沫不顶事,肿了老高,夜里火烧火燎,用一盆冷水泡在里面才能缓解。

老高的母亲又在门口的屋檐下嘀咕,对这三个总不走的外乡客有些烦了。可老高说不是对你们的,她就是这样,见什么都烦。她年轻时就这样,烦了一辈子。一个人烦了一辈子,活到九十岁,还自己梳头,头发还青乌乌的,这不是很怪吗?

晚上他们的蜈蚣又从竹笼里跑出来了,钻进老高的被窝里,把老高的老婆咬了,好在是脚趾头。脚趾就算咬肿了也看不见,黄牙和烂眼认为她是装的,主要是想逐客。但是有老高,老高切腊肉煮洋芋,给他们斟酒。老高是一家之主,他的温和、热情,谁也挡不住。

“你是个好人。”黄牙举着又红又肿的手很响亮地与老高碰杯。

“好人?好人会用开水锅砸领导?砸得自己这一副鬼相。”

“那是你年轻的时候。”烂眼说。

“我就是这个脾性。你对我好,我比你妈对你还好,你对我坏,我比阎王爷对你还坏。队长说我用揩鼻涕的手抓盐,说我的葱没洗……我听不得冤枉话我就把锅掀了,是一锅海带汤,烫到了自己,没损队长一根卵毛。呵呵,我高兴,我不后悔……”

他们说话喝酒的时候,外面依然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如泼的大雨,涂着更黑更深的夜。豹子沟在山崖下恸嚎一片。他们用酒和烟击退着这让人恐惧无聊得发疯的日子。

“我喜欢听你们唱歌,”老高说,“唱吧!”

黄牙唱道:

“今晚采花来得及,一抱抱到黄缸里,你在下面撑不开锅,我在上面用不到力,今晚上只当没搞的……”

黄牙到村头垭子的小卖部给老高母亲买了一块面包。就剩一块了;给老高老婆买了一把塑料梳子和一盒百雀羚。因为洪水没有退去的征兆,他们飞不过去,吃住在别人家里,过意不去。但老高母亲软硬不吃,那块香甜松软的面包放在桌上动也没动,怕狗叼跑了,放在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老高说,我老娘就是这个脾气,等你们一走,她会吃的。他看出这三个外乡人的难受,接着说,我不是撵你们,我这里,只管住。前年贩香菇的,在我这里,脚崴了,住了一个月,没事的。黄牙说,可人家有钱给你呀。老高说,到时蜈蚣死了,丢我这里,我去卖,不也一样的么?

三个人就商量,把蜈蚣全给老高。可老高也要走到五十里外的镇上去卖。为表示诚意,三个人就将蜈蚣在火塘上用烟熏死,再放到火上烤干。老高没有拉住他们。烤干的蜈蚣至少有五六斤,这个可抵他们几天的伙食费了。估计老高给他老婆母亲讲了,下一顿饭的时候,多了两个菜。酒是八十度的苞谷烧,喝得过瘾。但老高说蜈蚣他是不要的,说得好玩的,哪能要这个。黄牙说你若不要,我们当着你的面把蜈蚣倒进火里烧了。

酒。酒啊!酒是战胜烦燥和惶恐,战胜漫漫长夜的唯一武器。三个有家难回的外乡男人。这是在另一个省的地方。豹子沟那边很远的地方才是他们要回的家。这个地方是三省交界、也称三不管的地方。土匪常在这儿啸聚起事。这里所有的传说都是有关于过去年代土匪的。老高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叫马恶头的。

“……马恶头有一个口号:生我的我不搞,我生的我不搞。马恶头因此跟他亲姑妈生了个娃子。他跟他亲姑妈一般大小。是把他姑爹杀掉抢来的……”

“那生下的小娃子不是傻儿?”秀气问。

“聪明得很哩。”老高掰着他不能动弹的手指说。

“一般近亲生的娃儿要么聪明透顶,要么是傻子。”烂眼说。

“可他死得很惨。因为他做了许多坏事,当地人恨他不过。百姓就用酒诱他入山洞,等他们醉后,用几百斤干辣椒点燃熏,然后封了山洞,一次熏死几百人,就在对面岩上……”

“你还是说说罗香妹打豹子的事吧,”他们劝他,“莫非一个女娃子真能打死一头豹子?”

“咋不能?打豹子要会打,你若会打熊,也能打死……英雄也有末路,还说什么呢?人家早死了,一个打豹英雄,也落得个悲惨下场。好多年都是在政府扫厕所,还是个小中风病人……她手不压坏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当然喽,她不识字……”

“这里的女娃子都不上学吗?”秀气问。

“上的。可她从小就调皮,把她送到公社的小学去住读,第二天就跑了,才七岁。这一跑,就失踪了。学校不见人,家里也不见人。她怕父母打。到哪儿去了呢?到山顶上的岩洞里住,成野人了。家里人都以为她死了,七天后,有天早晨,她爹打开大门,看到门口放一抱柴禾。这分明是罗香妹放的,家里人才知道她还活着,就到山上去找,找到了。就是这么个女娃子……”

“后来咋小中风?”

“后来她不是嫁给了一个伐木工嘛,住在大雾坪,离镇子老远。生娃子遇难产,用拖拉机拉下来的,在车上就颠昏迷了,那个路,那个拖拉机呀,人坐在上面,肝都颠掉。弄到镇上手术,第三天她才醒来。醒来就找自己的手。她的一只手不见了。这咋可能咧?后来找到了,压在自己身子下,后背下面。医生和她老公都没发现,压了三天,就小中风了,不得动。你说医生和她老公昏不昏?”

“之所以能打豹子,罗香妹的父亲曾是马恶头的跟班,有一次徒手打死过一头熊。能背八百斤……”

在沉夜的雨声中,在狮吼一片的的洪水声里,这些故事让三个外乡客极其兴奋。被雨水打得哀号的野兽,在茫茫旷野游荡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凉的抗议。这让他们夜半醒来时再也难以入眠,特别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