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吃饭睡觉,还能做什么呢?百无聊赖。秀气有个手机,他是在县城打工时,交电信的一百元话费,免费送的一个,可以听歌。但这儿没信号。山太深,挡住了信号。就那几首歌:《北京的金山上》、《夕阳醉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夕阳醉了》还是粤语歌曲,根本听不懂那些广东人为什么不用普通话唱?
“我们到小卖部看录像去吧。”黄牙说。
“小卖部只能听歌。”烂眼说。整天窝在被窝里总不是个事情。他们还在床上抽烟。秀气不抽,他睡在靠墙壁的里边。他与烂眼一头。其实烂眼和秀气知道,黄牙是盯住了小卖部的那个女孩子。他去买烟的时候,本来只够抽三块的红金龙,可他偏偏要女孩子给他拿六块白盒子的红金龙。他应该是很心疼的,可他很大方。“那个十八块的黄鹤楼不好喝。”他说。这里把抽烟说成喝烟。然后,他大大方方地拆开,抛给他们一人一支。秀气也接住了,也去要火点燃。他抽烟时有点笨拙,但他装得像个老手,还吐烟圈。因为在一个标致的女孩子面前,谁都不会服输,一切都要像老手,像流氓,像见过大世面的,从北京或是台湾回来的。
“叙利亚又爆炸了?”黄牙说。他正在看小卖部一台放得很低的很小的电视机。电视放在一个小凳子上的。他把叙利亚说得很流利。其实烂眼知道,黄牙从来不关心电视里的事,且还是国际上的事儿,除了他的几条蜈蚣。
还真是叙利亚,那电视里的画面基本是雪花点。没谁理他的话。后来就走了。
这是前一天的事情。
现在,雨下得人快霉了,门口的屋场上,全是几寸厚的稀泥巴,狗也不愿去大路上惹事了,蜷缩在屋檐的草堆里。鸡们则在一张瘸腿的桌子上成堆蹲着,争先恐后发出哮喘的声音。屋后深谷里的山洪嗡嗡直响,就像无休无止的工厂里机器刺耳的轰鸣,或者说,就像山谷里有一个锅炉房,煮着十万吨开水。
“应该有录像,看看是不错的。”黄牙说。
秀气表现出完全没兴趣,他愿意睡觉。他不停地用手机写短信,又没有信号,发给谁呢?
黄牙把秀气从被窝里拽出来了,因为他的反对会影响烂眼。
“一瓶啤酒,”黄牙说,等秀气起来扯鞋子,他又纠正说,“三个人喝。”
烂眼说:“你这小气鬼。”
三个人开始剪胡子,照镜子。采药顶多在山里呆一两天,就不剪胡子,也不带剃须刀,但这次的山洪暴发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三个人走出门的时候雨小了点,这让黄牙找到了邀他们出去的理由。扔了许多干茅草垫脚才上了公路,三个人穿得单薄,寒气凛冽。从山坡上冲下的泥石流漫漶在路上。黄牙兴冲冲地走在前头。过早过度的性生活让他形成八字腿且略微蹒跚。
嗯,很好,小卖部还开着,那个小姑娘还在守着铺子。十六七岁的年纪,长着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有的丰满的肉红色脸,头发很亮,扎在后头,像一个小拖把。穿着圆领麻织短春装,牛仔裤,帆布鞋。屋里充斥着一股复杂的豆瓣酱、胶鞋和墙角的老霉味。但是,因为有了这个女孩子,这里就是天堂。当然了,世界是由青春或者豆蔻年华照亮的。如果这世界全是老高那副筋筋扭扭、瘢瘢疖疖的样子,世界就没有理由存在。
小气的黄牙这次大方了一回,出手就是四根棒棒糖。一人一根,包括卖棒棒糖的女孩。女孩先是不要,但黄牙很坚决,女孩就没再拒绝了。于是四个人都剥开了糖纸,把棒棒糖插进嘴里,斜斜地含着。嗯,这四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好像是四个同学,而且放肆地、噗噗地吮吸起来。这气氛与这个荒芜破烂的环境完全不谐调。
这个小卖部是在一个三岔路口的垭子上,一栋很陈旧的石头房子,靠南头的一间。估计是当年伐木队的宿舍。屋顶是用石头压着的油毛毡。但因为屋后是一片悬崖,落下的树叶已经覆盖了屋顶的一切,并且长出了一些小的树苗和野草。山上也听得到洪水下注的声音,好像跌进了更深的峡谷。
小卖部的货柜也甚是陈旧,堆放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货品;是堆放,不是摆放。估计是女孩子的父辈就这么放着,而且将永远这么放着,一直放到房屋倒塌,世界灭亡。雨伞、球鞋、针线、纽扣、指甲剪、雨衣、书包、铅笔、话梅。有的很多,有的就一二件,堆在一起。这些货可以是十年或者二十年前的,如蛤蜊油、清凉油、帽子、拖鞋、雨衣等等。也有新鲜点的玩意儿,比如正在吃的棒棒糖、啤酒、香烟、娃哈哈、营养快线、火腿肠、洗衣粉什么的。
电视的画面是被雨水打乱了的波纹,发出短路的咝咝声,像是随时要爆炸的样子,人恨不得赶快跑开,以免成劣质电器的陪葬品。
“你能不能放点歌我们听听?”黄牙说。他们已经发现有碟片,且有一台蓬头垢面的影碟机。
“让人家放。”烂眼阻止黄牙说。他看到黄牙像是到了自己家里,绕到柜台内,自己去翻看碟片和操作碟机了。但烂眼知道黄牙百分之一百不会操作。
果然黄牙也没真想去操作,只不过是借这个进入柜台里面,表明与女孩是很熟的人,可以随便进出,可以靠近女孩。
女孩正在雪花点电视中津津有味地看一部打斗的片子,不过实在太不清晰。黄牙的闯入让她有些不适应,就在身边。虽然她嘴里含着这个人——这三个人买的棒棒糖,但他们毕竟是陌生人。她希望他能到柜台外面去,而不是在这些堆得一团糟、转不过身的柜台里乱翻。东西和钱不见了咋办呢?但女孩子胆小又拉不下面子,不好开口说。就只好去赶快满足这个人要放碟片的要求。估计很久没听了,她找到一张碟片,放进碟机里。是一张CD,不出画面的,也没有连接在电视上。
一个至少黄牙不熟悉的香港歌星或者台湾歌星的声音。一个从上个世纪飘出的声音。
这三个人都不甚熟悉。因为他们的生活只与山林里的草药和蜈蚣有关。但黄牙又似乎有点熟悉。其实放的是邓丽君的歌,大约是《一帘幽梦》。这软绵绵的很久的歌使他记起自己少年时的生活。
“嗯,好听。”黄牙夸赞说。
他很早就结了婚,养着两个孩子,对小儿麻痹症老婆常常非打即骂,不太照顾她的经期卫生。三亩多薄田,也没啥收入,全是岩缝里种苞谷。还要打柴,吃水要挑,放牛。两个女儿整天泥巴糊嘴,两手鸡屎没人管。有时喝点酒,打点小牌。电视有一个14寸的,时好时坏,上面常趴着猫和鸡。
“是《一帘幽梦》,邓丽君的。”烂眼飞快地寻找着,在他有限的记忆中挖掘,终于找出了答案。先是锁定了邓丽君,再想她的那些歌。《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何日君再来》、《甜蜜蜜》。这样他说对了。他读过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