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何日君再来》,得到了女孩的肯定。烂眼现在可以跟女孩说话了。黄牙已经无趣地退出柜台,站在一边,听他们说着那些如天方夜谭的歌。他很苦恼。这时进来了一个当地人,一个小青年,买鞋带的。人家要做生意,这让黄牙又退远了一步。而且棒棒糖已经全化成水了,其他人都吐出了棍子,他也吐出了。
那个小青年长着两只冰窟窿眼,穿得绉巴巴的,好像没有醒来。弯着腰,像一只在沸水里煮过的虾子。一件外衣里面没有内衣,像是熬夜输得精光的赌徒。他看着他们。他审视着看。他这种看法他好像是一个外乡人,而另外的三个外乡人因正与女孩打得火热倒像是本地人了。
那个小青年买了鞋带就出去了,匆匆走了。好像他是被这堆男人挤出来的,就是这种感觉。
三个人完全没有在意这个瘦丁丁的小青年。烂眼吃力地调动记忆仓库里所有关于音乐的积蓄,继续与女孩对话。
“有没有刀郎的,你这里?”
烂眼的眼睛流着泪。红得像个灯笼,他的眼病很厉害。他沉浸在有了话语权的幸福中。黄牙靠边站了。只有他才能跟女孩说话。秀气还小,睁着眼睛看外头的雨,看自己的手机——过去的信息。秀气羞涩,胆小,不掺和事。
烂眼说的刀郎女孩子可能没听见。音乐有很大的噪音。
王菲的《流年》。如泣如诉。王菲的歌像是从云端飘下来的,在这如打砸抢一样的山洪声里,是一种安魂曲。雨从油毛毡上落下来,溅起一片水雾。空气里有一股香菇和草履虫的复杂气味,被雨雾一浪浪送进来。
那个小青年这时才系好新买的鞋带,从屋檐下离开。
他们还在谈歌。
“我还是喜欢李娜的歌,”烂眼说,“她的《天路》比那个胖子……叫、叫、叫……韩红的唱得好。”他差一点想不起那个胖女人的名字了,真惊险。
“哦,是不是那个在张家界当尼姑的李娜?”女孩问。
“是的。”其实烂眼也不清楚,谁当了尼姑?他只能说“是的”。
“有没有张学友的歌?”黄牙使出了吃奶的劲终于想起了一个歌星的名字。他要争夺话语权,不能成为旁观者。
秀气一直盯着在门外蹲下系新鞋带的那个小青年。他不停地在身上抓挠。浑身痒,起红疱。他说老高床上有虱子。睡时,黄牙和烂眼都把身上脱光了,三个人滚一床被窝。秀气害羞,留了条裤衩。也许就是这条裤衩惹的祸,引虱子上身了。秀气还是个小娃子,不好意思。有一次黄牙赤身裸体地竟压到了秀气身上,说你要是个幺妹就好了。黄牙说现在有很多搞屁眼的,就是同性恋。那个样子,真像是要对秀气下手。秀气为这条裤衩,让自己遭了虱。“怕鬼鸡巴丑!你那只小田螺没哪个看得上。”他们就笑。这两个烂货!
小青年在鞋子上穿鞋带,眼睛却斜睨着秀气。那双眼睛啊,那双像山里荒兽的眼睛,你敢对视么?秀气怕,却总想看,猴子的眼睛,狼眼,蛇眼,蜈蚣蝎子的眼……秀气想到一个就打一个寒颤。那个小青年终于站起来了,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也没什么事。秀气缓过气来,排山倒海的痒又回到了身上。抓啊抓呀。这时才听见屋里的烂眼在卖弄地说:“要讲好听么,我还是喜欢刀郎和腾格尔的。”
“就是那个唱厅堂的!他把天堂唱成厅堂。太难听了!像拉屎拉不出的那个唱呀——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厅堂——我不喜欢这个刀郎!”黄牙在说。黄牙加入了对歌星们的评价。
女孩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像些晶莹的糯苞谷米。但她笑时只与烂眼的眼光交流了一下,有不赞同黄牙说法的意思。她根本没看黄牙。黄牙太难看。不过烂眼的脸虽周正一点,眼睛红得却如丧考妣。
“你说的不是刀郎,是叫……腾格尔。”烂眼看了看女孩一眼,搔了半天头纠正黄牙道。
“是腾格尔,”秀气这时候也插嘴道,“刀郎是唱《2002年的第一场雪》的。”
这三个人都在跟他作对。黄牙很尴尬。黄牙插一句嘴就要被他们驳回。黄牙好没面子,黄牙要挽回面子,就报复秀气说:“你会说,你买瓶啤酒我们漱漱口看!”
秀气没想到被黄牙惹恼了。他没有钱,再者他不喝酒。他有点委屈,说不出话来,僵在那里。这时烂眼突然说:“我来!”
烂眼那天自己也没想到会挺身而出大方一回。口袋里也就七八块钱了。最便宜的啤酒是三块,他咬牙就掏出了。
酒放在了柜台上。
“杯子咧?”黄牙说。
是在为难他们。为难他们三个人——对面的这二男一女。其中的两个男人是他的同伴。
女孩从一堆杂物里好歹翻出了三个软塌塌的一次性杯子,不知用过没有,很脏。烂眼用牙齿咬开了盖子,给三个杯子里倒酒。秀气扶杯子。
各倒了一杯,黄牙就抢过瓶子,用口吹。吹了一大口,又给烂眼说:“花生米总得搞一袋啦!”
烂眼是被黄牙盯住了,不买是不行了。烂眼就只好咬牙向女孩竖起一根指头:“花生米来一袋。”连价格也没问。
放很久了的、用简易塑料袋装的花生米被黄牙恶狠狠地扯开,自顾抓了一把往口里丢。三个外乡男人就着发霉发干的花生米喝着啤酒,听腾格尔的“我的厅堂”。
天色有些暗了,风一阵阵地往屋里灌。喝了些酒但还是没有气氛。黄牙直咧咧地问女孩别的:“喂,你知道那个打死豹子的罗香妹的事吗?你打不打豹子幺妹?”他竟这样称呼她。
“哼哼,”她冷笑,“我不打豹。我不知道这个,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你不知道马恶头的队伍被全部熏死了吗?你太瘦,你打不死豹。幺妹还是要丰满一些。”黄牙说。
他的这个话,让女孩很不自在,屁股磨着凳子,扯着自己短短的上衣,甚至有点自卑。因为她确实比较瘦小,或者发育迟缓,缺乏营养。
“假如现在有一只豹子在门口出现……”
不等黄牙说完,烂眼就打断了:“现在哪有豹子呢?嗤!”
“只有恶狗。”秀气附和。
这时有许多恶狗的叫声。
众叛亲离的愠怒,但黄牙又无处发泄。
“那只豹子不就是在这里打死的吗?”他说。
“那只豹子就打死在前面的沟里。”他说。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这个村的不知道?”他说。
“那、那时我还没、没出生呢。”女孩急得语塞。
“你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