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友不让我喂。”她说。
“三友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咧?漂亮一点的女人都是脑壳子进水的。”
她就挣扎,就离开。不离开,你的奶要被他抓烂。他是个铁耙子手,他爹生他时十四岁,他妈才十三岁,哪里有奶吃,他就抓呀抓呀,把他没发育的妈几根肋骨都抓翻了,抓到狗裆里去了,吃狗奶长大的,因此手爪上有铁。也就馋天下女人的奶了。据说跟他儿子夺奶,儿子饿得面黄肌瘦,他却叼着老婆的奶日夜不放,吃成了三高(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这样的人,政府还让他在村里主事儿,到哪儿讲理去?
她坐在荒沟的一块墓石上面,看着遭受没顶之灾的秧田。云低垂,太阳全钻进乌云中去了。天晴得很不爽,忸忸怩怩的。湖上的风死气沉沉,平贴着地面滑过来,弄得人浑身黏疲。还指望打千八百斤呢,全在水下了。突然挂记起儿子,在学校里的儿子,怕他一个人走回来,路上碰见吹管毒狗的,吹到儿子身上该咋办?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疼,心像用根线缠着的。三友这狗日的跑了也不跟家里联系,干脆我也跑了算了。这屋,这田,这伢,都不管了,我又不是没脚。
有鬼鬼祟祟的人走过来,先是影子很小,后来影子很大。以为是村里来帮排渍的,不像,没拿家伙。又以为是捕鱼的,也不像。就怕是吹毒管的,偷牛的。不是,走近一看,是拿着蛇皮袋子的,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是牛垃子,矮的是个陌生人,半大糙子。哦,是来野猫沟逮野猫的。牛垃子长着一双游手好闲的跛腿,两只比贼还精的眼睛,两个青绿色的大眼袋。
牛垃子吊着跛腿,身子不稳当,过去有大臀,后来一走一跛,臀没了,活像个在水中漂浮的葫芦。他喝斥那个半大小伢。半大小伢神态僵木,皮肤一块花一块白,估计是白癜风,蛇皮袋子蹭着瘦短的腿,紧跟在牛垃子的后头。
他们离她不远,牛垃子也许没有看到她。她坐在野草里,说准确一点是坐在青蒿里。青蒿被雨拔高得有些夸张,像树林一样密匝着高挑着。接着她就听见一阵恐怖的野猫惨嗥。她把头伸过去看,牛垃子他们真逮住了一只野猫,已经把它按在地上,装进了袋子里,正在揉麝。前些时,或者大半年前,牛垃子也是在这沟里逮猫揉麝,让马瞟子割青蒿的爹精神发狂,用镰刀薅了他的腿。还不能报案,因为听说牛垃子在城里犯了事,欠人钱债,逃回的。也没囫囵治,腿就萎缩了。牛垃子哑巴吃黄莲,偷了马瞟子一车鸡卖了。马瞟子呵呵一笑,这事就算了了,只当赡养了爹一回。逮野猫揉麝太恐怖啦,简直就是杀人。杀人也没叫得这凶的。雷公不劈死他们算是没长眼。那两个魔鬼在猫肚子上一阵猛揉,猫是野猫,有野性,在蛇皮袋子里狂挣乱扎,又抓又咬,死命尖叫。牛垃子大声叱咤那白癜风伢,大约要他摁紧。两个人弓着腰,衣裳翻飞,露出赤裸裸的腰背,就听那小伢一声凄厉嚎叫,举起的手已是鲜血淋漓,灿烂辉煌。那野猫竟隔着袋子把人抓咬了。白癜风小伢呜呜地哭着,那只硕大的褐色野猫这时趁机破袋而出,逃之夭夭。
牛垃子这才看见她,说,香儿,你好大胆。她那时一定很惊讶地站起来没动,牛垃子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好像也已负伤,血光闪烁了一下,牛垃子怪怪地看着她,眼里有麝。莫非,他想要揉我的麝?她心里一紧。揉一只野猫的麝,听说卖到药铺,可得几百块钱,是颗粒状的。倘使运气好,可揉到块状的——那就要把野猫杀了。牛垃子看着她,又说,香儿!她想跑,可路已经让牛垃子给堵了。她突然怀疑村里的牛都是他偷的,狗都是他吹的。那些牛很怪,不见的牛。虽然派出所要村里在各个路口布了岗,但晚上牛仍是不见,仿佛是鬼吃了一样,或是从天上飞走了。这让所长很头疼且没有面子。那个所长在开摩托车追赶一个吹狗的的贼时,太快,摔到水泥地面上,把一张脸给锉了,后来只好用屁股补,等于是换了一次肤。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光滑得就跟婴儿的屁股一样。本来就是屁股嘛。后来老百姓私下里就叫他屁脸所长。屁脸所长常常在村里自言自语:莫非牛飞到天上去了?
牛垃子染着一身野猫和死鱼的腥臭嬉皮笑脸走过来,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对她非礼的。她想走,她看着这个跛子。跛子基本没有看相,还蛮自信的,嘴角上沾着白沫就凑来。他不知道女人那种本能的反感是很强大的,有了这种反感,你再怎么也是白搭。何况我不是那种撩蜂惹骚之人,可村里的男人们为何总是如此呢?只要你有点模样儿,就要占你的便宜揩你的油。喊谁也没用,这荒郊野水,任他去了?他嘴上没得逞,手却不甘心,抓野猫的手,就朝她抓来。我喊啦!她狠狠地说。他难道没见她的绝望?没见她心乱成这个样子,情绪坏到极点,还有心思干那事?男人未必不知道那是需要心情的?男人未必是畜生,不看场合,跟猪狗一样?眼睛一闭,见了就上?听说在有蛆虫的厕所也发生过强奸,男人不是比猪狗不如么?现在反正没人管了,男女之事就跟猪狗的环境差不多了。她很气愤,甚至暴怒,说,我身上没有麝!你个恶觫人的狗东西!可男人毕竟是男人,腿跛劲不跛,她发现胸部散了,乳头生疼。两人扭打在一起。苍天有眼,这时候庄姐来了,她自己的田要挖排水沟,跟邻居吵了起来,邻居喊村长来调解的,庄姐就说正好把香儿叫一起谈排渍水的事,从她家里找到田里,这就撞上了。
“牛垃子!你个鸡巴日的干啥哪!”庄姐沙哑的喉咙老粗,身坯也大,运动服,挽袖子,手脚并用,一把就揎开了牛垃子。牛垃子快得手了,却摔了个跟头,爬起来一看是庄芝华,拔腿便跑,乐呵呵地边跑边说,香儿你比麝还香哩……
她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庄芝华的秧田那儿,邻居是个老人,仍然坚持不能挖沟,只能埋涵管,说破他的田就是破他的祖脉。这老人固执。找来论理的马瞟子村长,马瞟子肺都气炸了,说,这也是村里的事儿?庄姐说,你狗日的跟我粗暴啊!马瞟子说,你是个寡妇,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庄姐说,我这寡妇,就是胖点,你要是喜欢我一身肉,老子也不给你。马瞟子说,我不吃肥肉,我三高。那个老人急于想解决问题,对马瞟子说,村长,你总得给个理儿吧?涵管你总得把人家庄芝华吧,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马瞟子一跳五丈高,说,我去偷涵管?我一年工资才五千块钱,上面天天在这儿吃喝,来了一人还一包烟,都成规矩了。我找哪个报了的?吃去了我几多鸡?全是骚鸡公,还要放花椒,放荆州豆腐。吃不垮国家,吃垮我鸡头马迎财(大名)。红白黑三道,道道不能得罪,跟维持会长有啥两样?你们谁理解我了,谁心疼我了?今年我买了五百米涵管埋完了,要我买五千米?村里办公经费才五千块钱,没见到副村长去代销店赊烟赊菜跟叫花子似的?就是沈万山咱也贴完了。我上任三年,修了多少路埋了多少涵管?得凭个天地良心。咱村要修三座涵闸才能解决排渍问题,一个涵闸至少三十万,国家不拨钱,咱有什么法?庄姐说,那就不管了?那今年绝收咱找谁要口粮?还有香儿的,你赔不赔?村里牛啊狗啊羊啊偷的偷毒的毒,人啊畜啊都没个安全保障你也不管么?马瞟子说,咋不管?咋叫不管?说到底还是钱,晓得吧,派出所办案要咱出钱,他们在这里布两个哨,吃你的喝你的还要你把车送他们到荆州去唱个歌洗个脚啥的。说到底,还是男人们都走了,村里空虚了,不怕你们这些老弱病残,就偷疯了。你庄芝华常说向毛爹爹发誓的,毛爹爹那会儿,哪有这么多强盗,捉到了就狠狠地打,阶级斗争,斗得你像乖乖伢。再往深里说,揭老底儿,社会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