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调解让庄姐给老人买包黄鹤楼的烟,才答应在他的田垄开膛破肚。庄姐要香儿去镇上接伢。本来这天该庄姐接的。一人一星期,周五去。两人的伢都在住读。怕吹毒管的,误伤了伢们。一上身,就是条性命。因为毒管上涂的是“三步倒”。
去镇上又是一场雷暴雨。这雷暴咋不断线哩,没个歇息?刚踏上那辆乌黢麻黑的公汽,却撞上了马瞟子。冤家路窄。嘿嘿,你们倒霉,我比你们更倒霉。马瞟子解决了挖地纠纷,跟人家里去送鸡苗,被一条老母狗咬了,腿上一圈深深的狗齿印。狗齿印是紫色的,有点像牡丹。马瞟子腿上牡丹花开,脸上龇牙咧嘴,去镇上打狂犬疫苗。他说,别笑我,人都有背时倒灶的时候。我看你那油菜,结荚也不欢实,要施硼肥和生命素。排水我虽无能为力,给鸡你喂还是能帮一把的。又说,三友都不管你了,你让我管?你又不让,以为我吃你哩。我吃了你么?我是个吃人的村长么?
这马瞟子见香儿就往她座位上挤,车是乡村班车,破破烂烂的,坐垫上和靠背上的泡沫都让手痒的抠走了,人坐在车上就像坐在铁上。路又孬,一蹦三丈高,人的椎骨就往下压缩,有坐这车腰椎折断过的,高位截瘫,自认倒霉。可马瞟子被狗咬了还笑着,像坐在婚车上。雷打得紧,司机也紧,想躲过这场雷暴,于是车就像一头发疯的牯牛在路上乱蹿。司机是个瘦子,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正是条烂路,把人骨头颠散架,把车颠散架了事。车往前冲的时候,泥水大作,车内还颠出一群灰尘,噗噗地落到乘客的头上和嘴巴里。有人就大喊:师傅,你就不能开慢点么?司机大家都认识,是镇上卖肉的刘大奶的老公,婚姻可能不怎么幸福,性生活也不和谐,眼窝深陷,眼里绝望通红,还怵雷电。
香儿不说话。马瞟子挤她不舒服。你哥来没?你嫂子来没?三友回来没?三友只怕变心了,你还为他守身如玉啊。自己该快活不快活。让晚上一夜一夜都空着,身子是你自己的哩……
一车的人,一车他的村民。可他就是不放过香儿。大家都在看。他接人的烟,抽着,让香儿呛。香儿扇烟子。烟子浓他的手就不老实,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你还一把劲呢,他说。香儿想换位子,刚好车窗潲雨,她就起身换地方。马瞟子不高兴。这是杀他的威信哩。可这时上来了一个更漂亮年轻的女伢,马瞟子就喊,莫丫头,来,跟老子坐。给香儿说:是草台墩老莫的姑娘,在镇招待所端盘子的。
她站着。后来飞快下车,没让马瞟子陪她买生命素和硼肥。她自己买了。一说她就懂,记住了。还买了些奶粉、蜂蜜、黑芝麻糊,回去给嫂子的。给落帽桥的嫂子。嫂子病啦,不明不白就口齿不清、双腿无力不能走路了,两三年了。这莫非不是天意。她不愿这么毒毒地想,不会的,不会像嫂子。我要去看她,给她买好吃的,人真可怜。田是我种的,嫂子若活着,能吃,我到时还背一麻袋新米回去她吃。过去嫂子经常不给饭她吃,或让她吃馊的。咱种的是二系(杂交)的,二系品质好,一亩收得比三系少点,也少不了一二百斤。自己吃的。
嫁给嫂子的表弟已经有十二个年头了,伢都有了十岁,可她才二十八岁。这伢咋生的?有人这么问。就这么生的呗。很早的时候,爹在河里淹死了,母亲有一天说去走亲戚,就再没回来,改嫁了。她一直跟哥嫂过。初中毕业嫂嫂就到处给她说媒找婆家,哥哥总是拦嫂子,嫂子却恶毒地说,你不让她嫁,把她留在家里给你做小(老婆)?她亲眼见哥哥手握菜刀在厨房红着眼珠子发抖。她从没指望过他们什么,从来自己的事都是自己解决,包括来潮、买内衣、胸罩,自己摸索,多走了几步弯路,还是都会了。老师惋惜地说,吴香儿你这十个手指是弹钢琴的。她手指特长。她笑笑说咱玩具钢琴也没见过哩。春天跟人去湖里打蒿子,秋天刁苇。还跟男伢们去戽鱼罩鱼,寒暑假的时候到镇上做零工,赚钱来给侄儿买雪饼、衣裳和书包。她学得为人乖巧,不会让哥哥很为难,不会让嫂嫂无故刁难她。后来嫂嫂以为她不会答应她这个表弟的,可是她竟然应了,觉得三友还顺眼,心眼也不坏,不像他表姐,于是把年龄加了三岁,嫁了过来,这让嫂嫂松了一口气。
有一次——结婚后生了伢的一次,去荆州城瞎逛,竟然看到有一家卖乐器的店,里面摆着那锃亮的黑钢琴,照得出人影的钢琴。她心里嘣嘣跳着走进去,看那钢琴,暗暗看自己的手,想在那键上弹一下。手已经因劳动面目全非。有人弹了起来,多好听呀,一个小姑娘,脸圆圆的,手指并不长,没她长。这是不是小时候的自己?当然不是。她走出去听,流着泪,捏着自己的手指。
庄姐后来捏着她的手说,我就看出了你的手与众不同,前世定是城里的千金小姐。她没说是弹钢琴的手,说是挑花绣朵的手。三友入洞房那天也说,你这手怪哩,这么长,做小偷搛人钱包好哩。
买了东西,还在刘大奶那儿割了三斤牛肉,哥说嫂子现在唯一能吃的就是煨烂了的牛肉,还很喜欢吃。得送回去。做人要做得让人不说闲话。她待我怎样我不去管它,我回给她好,四邻就会说这小姑子会做人,真是不错哩。在娘家时那么待她的,嫂子这样了,还这么贴心。落个好口碑,咱就是为这个。还买了豇豆、瓠子和本地的光皮黄瓜种。光皮黄瓜庄姐说炖泥鳅最好了,要她买,她就买了。又去学校接伢,两个都接到了。
回来是雷暴的尾声。还是雷暴。是雷暴的喘息。雷暴倦了。田里都是白花花的水。
“一只死狗!”有人在喊。车也惊得蹦起来。大家拿眼睛去看路边,水杉树下的泥泞中,果然有一条黄狗倒在路边,龇牙咧嘴。
“不是雷打的!是用毒管吹的!”
“又有一只!”又有人喊。大家吱吱喳喳地议论开了。有人说一家人家花几万元买的藏獒也给吹死了,毒狗哩,扒了内脏全卖到镇上的“农家乐”去了,一只要卖两百多……
有四五只毒死没被拖走的狗,香儿捂着两个伢的眼不让他们看。她吓得不住地发抖,真是吹管吹的,那狗身上还有绿色的毒镖。这要是误吹到伢们的身上怎么得了!给乌子和庄姐的儿子小奋说要他们一定小心,走路要留个神,离狗远点。不要把膀子腿子露出来。可再一热,衣裳穿单了,又该咋办呢?遭天杀的!想起都肉跳。
村头一片混乱,有人议论黄老倌的一匹马不见了,找了一整天,许是被偷走了,或是被雷打了。因为湖滩上隐隐传来肉体烧焦的气味。正准备送小奋回他家去,就听见躲雨的人一片惊呼:“啊,马!”
一匹马!一匹从红色闪电和惊雷中,从低低的乱云翻滚的田野上跑来的马,出现在人们眼际。那马拖着黑烟,从雷阵里翻滚出来,紫檀的身子。有人在喊:“黄老倌的马回来啦!”这马终于在雷声中回来了,是匹大马。这马啊,咴咴悲鸣,长鬃飘飘,因为惊恐,胯下的屌垂下来有一尺多长。那东西黑得发亮,像是根沥青棒子,富有弹性,闪着吓人的光泽。敢情这畜生跟人不一样,一受惊吓那东西反会硬挺起来。大家就兴奋起来,忘了一堆死狗的恐怖,嘁嘁喳喳地说着邪皮邋遢的话。香儿赶紧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本来自己回去做饭的,无奈庄姐强留,就和乌子在那里吃了,将买给嫂子的奶粉给她放了一袋,并邀她一起回趟娘家。庄姐说,咱们还是分开走吧,你那牛咋办?现在强盗这凶。我给你照看。庄姐还说,我回娘家去多了,这边的婆佬妈(婆婆)还生疑心,还有上十万的抚养费在他们的手上攥着。庄姐的男人死了,是在南边打工时车祸死的。有三年了吧。那时香儿还没跟她打交道,只知道她也是落帽桥嫁过来的,讲落帽桥的弹舌音。有一次是去镇上办身份证,又听说派出所楼顶上死了个流浪汉,就都去看,看到庄姐在那个屁脸所长办公室里,跟屁脸争吵,听出是她男人遭了不幸,那时她一脸的浮肿灰暗,是来让派出所出一份证明,人家那边好赔钱的。可屁脸所长就是不出,说不该他这里出,“我咋知道他在那边有无犯罪记录?”人家只要证明上有这一句,是走个过场,户口在老家,这个非得要。反正人已死了。可屁脸所长说:“假如他犯过罪呢?杀过人放过火呢?”人都死了,还指望以后鞭尸不成?赔几个钱是个安慰,人不在了,你所长就做个顺水人情盖个章蚀了你什么呢?那一天据说她气愤难奈,掀了所长的桌子,说是妨碍公务罪,生生把人家关了七天。人家才死了男人啊。后来,香儿就常常去庄姐摊子上买菜,一个地方的人,这就成了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