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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野猫湖(九)

难受的感觉和不适被这一切稀释了,罪恶感,也稀释了,被她的再次到来和孩子的声音、身影。生活也许就是这种常态。性也罢,情谊也罢,就是这个玩意儿。要也不是罪孽,不要也不是伟大。可以要,可以不要。无所谓的。一切就这么回事儿。不要太在乎。既然来了,就认了。我拒绝过那无数的心怀叵测的男人。可眼前的这位她却无法拒绝,这也许是一种天意吧。否则怎么解释?解释不通。只能说,这是一种天意和缘。

昏昏沉沉。这样的夜晚,身体的舒适度为一百。蛙声浩荡,芦苇劈里叭啦爆着芽儿。荷叶拍打着水面往上蹿。夜风飞翔如鼓。田野像个大蜜罐。

一个周末的上午。

本来准备下田的。先把牛牵出来吃露水草,却见一个人鬼样的从她篱笆的丝瓜架子后头蹿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定眼看清,是牛垃子这狗日的,人吓人,吓掉魂,你个砍头的未必不晓得?香儿哟,可把你等来了。等人也不是这么等的,晓得你这个鬼在这里想么子歪主意。做人不好做鬼吓人。

这家伙还真不要脸,丢下蛇皮袋就一把箍住她,就翘起臭哄哄的嘴来要亲。天底下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三番五次让人难受哩。骨楞楞的脸,嘴巴乌肿,就是个没进化的大猩猩。腿又短了,化纤衣裳沾一层野猫毛。浑身是臭鱼烂虾的味道。恶觫八代人。

装哩!他说。

三友在。她说。

在个鬼,以为我不晓得,三友在马村长敢把你抵在牛栏屋喂蚊子?光身子打得叭叭响的。

你嚼蛆哟!

嘿嘿村里哪个不晓得,三岁伢都晓得。

你放屁!

好香。香儿哩。

喂蚊子又没跟人睡,不丑。

那是。香儿,人是要讲感情要接触我知道的。我真心爱你,不是村长瞎鸡巴乱搞,是个洞就戳。我是当真的。今日跟我一起去城里看电影好啵?我给你买珍珠奶茶喝。三D电影,立体的,都说好看哩,跟真的一样哩。

跟这样的货去看电影?人也不能这样无耻。我跟你看电影我还不如在家看癞蛤蟆。口里这么说心里在想:他在咱屋后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挣脱了他的手臂,就听见嘶啦一声,一件T恤就给生生撕破了,那只抓野猫的手就被愤怒的她反掷到树干上。这回有力。牛垃子痛得哇哇叫,甩着手说,香儿你绝情呀!

赔我的衣服!她大吼。不知今天哪里来的底气。

英雄啊!他说。悻悻走了。

牛也很生气,不吃草。眼还红红的,憎恨着谁。她说牛啊,牛垃子欺负我你也恨?你要吃草,有角去抵他个王八日的。摸摸牛身子,烫得很。怕不是病了?牛嘴角还流着涎,拉出它的舌头,几个地方溃烂了。村里人医兽医都是王医生。去问,说是缺维生素B,一块四给她一瓶要她掺在草料里,还加了退烧药。人药兽药一般样。

前两天有人就给她说秧田要撒肥了,秧苗有点黄。她去看,天,全是黄的,头都垂下了。再一细看,秧梗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小螺蛳。好恶心啦,见过稻飞虱二化螟三化螟叶枯病,没见过这种螺蛳病啊。她是背着喷雾器去的,准备打点“一扫光”除草再加点尿素。赶忙问另一块田的人,说是要用“灭螺灵”,还要请鸭佬,放鸭子来吃。

太阳似火,到哪儿找鸭佬?她沿着湖边去找,人没一个,鸭没一只。却见到野猫沟腾起一股烟雾。走近一看,又是牛垃子一伙,在那儿熏野猫。一个说,我的乔子(情人)来了!一个说,村里最漂亮的小嫂子,你开洋荤!说乔子的那人比牛垃子年纪大,一看就是在牢里熏陶过的,头发稀少,眼睛暴寒,手折草棍,鼻子直喷。

啊嗬!慰劳咱们的。

牛垃子,有放鸭的么?她问。

哪里有鸭,只有鸡。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其中两个人拔腿便跑。香儿一愣,又看到那两人的前面有一只野猫。野猫黑箭一样的飞跑,那两个人也有跑功,紧追不舍,一下就到了芦苇深处。那些芦苇长势很猛。香儿赶紧也跑开了。不远的水田里有人劳作。

这天晚上,她把乌子弄睡了,自己也睡了。到了半夜,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敲打声,拆墙声。以为是梦,分明惊醒的。没有月色,云彩很厚,风有些高,气氛不是很好。她感到敲打的声音就在自己屋前屋后。立马就想到牛栏屋。偷牛的?!既不是敲打我的围墙,也不是撬我的大门。当然,也不排除在梦中我的大门已被拆了,强盗长驱直入。儿子睡在自己房间里,儿子大了,早分床了。儿子该不会有事吧?儿子是我的一切。我所有活着的理由都落实到儿子身上。她因紧张恐惧而喉咙发干发紧。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这对于一个女人是需要勇气的。窗外很暧昧,几乎没有光亮。鸡还没叫,狗也没咬。因为她害怕狗,没养狗。这是让人发疯的时候。好在床头放了一把刀,这很久了。刀很锋利。但真用刀吗?好像很远的事。刀只是安慰心理的。

砖墙的垮塌声,小,但清晰。就是牛栏屋。有挖洞盗牛的!鼓足勇气,拉燃灯,大喊“哪个!”豁出去了!这一喊,就是箭在弦上了。灯亮了,她也更加孤立无援。去看儿子,儿子好好的,酣睡。带上他的门。看前、后门,也是好的。一把刀,再加上一把镰刀。手刚刚好点。我要砍断你的脖子!一种仇恨油然而生。她冲出后门,两把刀对着天井,对着空空的天井,拉燃灯,全拉开,喊:“杀了你!杀了你!”就是杀,壮胆。果然是牛栏屋,有哗啦啦的声音。她喊“抓贼!”,出口就是声嘶力竭,可邻居有两百多米。有一家近点的,早就人去楼空,搬到城里去了。没有回声。死一样寂静。但牛栏屋分明有响动。我把命赌上了,去踹牛栏屋门,一股熟悉的臭味加旷野的气息。墙洞穿了。有光漏出来,牛不见了!她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的,她要她的牛!她看到牛尾一闪,刚离去,就是那个砸出来的墙洞。“还我的牛!抓强盗啊!抓强盗啊!”这声音绝对是惊天动地的,电筒照见了牛,钻出去,头被一下猛击,从墙外伸出来的家伙,候着的。她还是想看定那袭来的方向和东西,但一下子就没了知觉,就等于死去了。痛感把她锥入地下,让她消失了。

清醒的时候可能起了风,还有几滴雨。这样她醒了。头痛欲裂。终于回想起来那最后消失的自己的喊声,是发自肺腑的,刚刚让胸腔震动过,余音袅袅。睁开眼,还是黑暗,自己没死。黑夜。四野茫茫。她被遗弃在夜的深处。她记起来她倒在哪里,在自家的牛栏屋外头。但是风是野外的风,荒凉无比,仿佛离家很远。想爬起来。这挪动身子咋这难呢?脚不听使唤。伢还好吧。伢是在家里的。手机在哪里呢?打电话。她想,打、电、话!这个念头很强烈。从意识中凸显出来,牛不见了,也很强烈。很伤心,很空虚。抓扶着一堵墙慢慢起来,脚虚软,但还是要起来。头上脸上有黏乎乎的东西。在黑暗中摸电筒。摸刀。钻进洞子中去,是空了的牛栏。找灯。天井的灯。厕所的灯。“乌子!”她看见了儿子。她关好后门。儿子爬起来,睡眼红红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一0,一一0吗?忙音。还是她。这是漫长的等待。是通的!她没关机。只有她。这就是唯一的现实。是施舍也没法。她肯帮我。没有人能帮我。不能让儿子此时出去叫人,这很危险。一一0通了,噢,睡意惺忪的女音,野猫湖,几组?……那边有人在值班的,有巡逻的警察,我跟他们联系……等待。牛已走了很远,再追不回来了。庄姐的电话无人接听。等待。海一样袭来的绝望。海一样广大。世上真无助。这种感受常常泛起。没一个朋友和亲人帮助你。孤鸟的叫声像伤口划过夜空。草木是麻木的。湖水发出奇怪的生锈的嘎吱声。到处都是冷冰冰的狞笑,牙齿泛着死尸的白。我要去追!……头突然更疼。钝痛……真的走出去了,要儿子关好门,也拿一把刀。别陪着我,守屋里,有人来的。

一遍一遍地机械地拨。警察呢?走来的众多的脚步声和人声和灯光呢?

凭她使劲想起的模糊印象走进野外。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跟你们拼了!割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头!害人精!

你是……香儿?

通了。一边走一边拨打。

你往哪边走的?你在哪儿?你在哪条路上?你说清楚?

后来。

香儿啊,香儿啊。她把摇摇欲坠的她扶住了,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