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她给了她某种心中围墙的支撑。她的胆才这么大。也许真的有一种力量,超越肉体的极限。她醒来,看着她,她的手牵着她的手,传递一种热。你已经走了三里地,浑身是血,血人了。她说。医务室里。她望着天花板,有些破烂和灰尘。她是她生命中掖被子的人。她的手像母亲也像父亲。她的眼慈祥深情。
她记得马瞟子也在王医生的后头。还有脸上光溜溜的屁脸所长,也出现在她的眼前。马瞟子眼红彤彤的,估计刚从荆州城熬夜回。“没生命危险就行。”屁脸所长愤愤不平地质问:“又一头牛飞走了?马村长你们村净怪事儿,你们的天上地下吃牛啊?”马瞟子村长说:“所长此言差矣,咱们的天不是共产党的天,地不是中国的地?又不是妖怪牛魔王的,吃牛还不吐骨头喽!”屁脸所长说:“你的鸡却不会飞,牛却会飞。”马瞟子村长恼了:“所长你不要老是惦记我的几只鸡了,都让领导同志们吃光了。咋不会飞?飞到酒桌上去了。”屁脸所长很尴尬,说:“你那饲料鸡,鸡巴吃头,怕咱想吃的,不是你村里这多滥事儿,请我也不来。”马瞟子村长呵呵笑说:“酸我哩,所长好口才。至于案子嘛,你们咋一件也没破的?”“就是就是呀,你村里就这么球怪的。鸡不飞,牛飞了。”
王医生张着嘴听他们打嘴仗。庄姐听不下去了,说:“两位领导演二人转不是?”屁脸所长记恨她掀过他桌子,又找到攻击的对象了:“怎么了?我了解情况不成么?封我的口?”这时马瞟子村长连忙帮所长腔:“庄芝华,又不是你的牛,你热嘴冷口是为么子?你跟香儿玩得紧哩。”“那是,落帽桥的,好朋友,你村长管不了人家,咱们不互相帮助还有日子活的?”屁脸所长说:“没见哪个死人。”庄姐说:“等死了人你们就高兴了,香儿这下不差一点打死了吗?非要死到你派出所屋顶上?”这可揭了屁脸所长的老底,让他脸挂不住。眼疾嘴快的马瞟子村长解了围:“哎哟,喂我的鸡大半年一头牛就回来了,香儿我免费赊你鸡,一只保底五块,多别人一块成不?用得着这么激动的。芝华你们两个好,就合伙喂我的鸡,五千只是个什么概念?”香儿残笑,无力地拿眼看庄姐。庄姐也冷笑:“这一棒还夯出个万元户来了。”“堤内损失堤外补嘛。”屁脸所长说。
牛不会像空气一样消失。这个道理都懂。“我要去找我的牛。”她说。不能指望他们。她努力回忆牛是怎么消失的,往哪儿消失的。她找遍了各个角落,邻村,沿湖。十里二十里。甚至到镇上找杀牛场,问人。闻肉摊的味道;自己的牛有自己熟悉的味道。
好了点儿,身体。她来,说,老婆,你瘦了。别急,总有办法的。不要怕,三友真敢对你怎样?又不是你卖了的,再说,也不是你一家丢了,又不是你放出去丢的。香儿说,你别提他了,我心里有数的。她说,你心里有个么数唦,老婆。
她陪她睡。她给她削苹果。为她秧田里治螺害。她望着她,说,别找了。
晚上她没动她。她不需要那些。汗加黏液的那些,没这个心思。她知道。也许烦哩。她很紧张,怕她生气。可她不是生她的气。不是。她闭着眼睛,她给她用手指梳理头发,怯怯摸她的脸。“我有一些想法,但现在不能给你说。”她真像老公。“你睡吧。”她睡了,她守在床前。需要她细腻的照料,却想躲避她的靠近。
你很疲倦,她说。一觉醒来,她还坐着。你也睡吧。她悄悄地过来抱她。她悄悄地亲她。“你头发不能不洗哩。”“是有点气味了。”是躲避她。
想拽住牛尾消逝的方向,这已经是夏天了,她走到大地的尽头。那就是湖。风起时,蒲草呼啸,芦苇鼓荡,剪子草(慈菇)、水蒿和臭菖蒲则在底层密密麻麻地生长,漫过浅滩。接上岸边的辣蓼与青草。牛在青草中吃啃,蓑羽鹭站在它的背上。可她的牛没有这么安详有趣的景色了。一只傻傻的牛犊子,在一个傻傻的放牛伢手里,紧拽着不放,生怕被人牵走。一个傻小子也能保两头牛。……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偷欢……她突然很羞愧自责。
我应该听马瞟子的喂鸡?五块,人话鬼话?不知怎么就踅到他的养鸡场。马瞟子像看见什么的喜得跳将起来。香儿香儿,倒茶给香儿!香儿你来了。这“香儿香儿“喊得肉团团的。马瞟子在孵化场给小鸡儿分公母——这是他的绝活。瞟眼儿就这个厉害。他正用伟大的瞟眼看鸡,看到了香儿。她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怕。三友在时是不让来的。马瞟子孵鸡不是用母鸡,是用电。蛋进去,鸡出来,一堆堆的小生命像玩具,这些小鸡,毛茸茸的,叽叽吱吱。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忘了。不是有求于他,他这么想就错了。人可以过一种不求人的生活。老话叫“人不求人一般高”。这个讨厌的马瞟子抱一些雏鸡儿也是蛮可爱的。如果第一次在这里与马瞟子相遇,极有可能对他产生好感,连城里认钱不认人的按摩小姐也会爱上他,不在乎他眼多瞟。鸡与人,是一幅醉人的画。可以叫《春天的养鸡场》、《雏鸡与老农》、《孵小鸡的男人》等等。香儿,你的护花使者呢?他说。不要跟我有一种受苦感,他说,你究竟是来了,这就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要跟那个庄胖子搅在一起。她是什么,你是什么?……这话让她突然很愤怒。不许你说她的坏话。你这种人没有权利说她!
给吴香儿点两千只鸡!
我不是来要鸡的。
你要什么?
要牛。
他看着她,有点说不清楚的男人的冤屈和无辜。双手捧着两只雏鸡。鸡是电孵的,有电的味道。不真实,奶声奶气也不真实,没有母鸡带小鸡,鸡是从机器里蹦出来的,叫得不真实,像是机器的叫声,里面有干电池。她的凶相让他不敢相信。神经?牛不见了就犯神经,疯了?
香儿,你让我很突然哩。你这是……
就是要牛。你是村长。我要牛。她再一次咬着字说。
牛?我说错了吧,我眼花了吧?香儿,你这脾气。我又没欺负你……
她心里想笑。她出来了。
田野上的风一扫,鸡场的那种电加鸡粪的气味就没了。心就开了。终于放下了一个心事。不再犹豫。这是很好的哩。不许别人说她。
庄姐给她买来了一件牛仔裤,两尺的腰,很好。黑色的,磨得很好,屁股和两膝是白的。没给她说鸡场的事。气死了马瞟子。她好快活。
晚上两个人煎了一条大鲤鱼。大鲤鱼是她提来的,说是在香儿水田的流水口捉的,去帮她看田,水有点堵,去疏通,原来是条鱼卡在那儿,就用柳条穿了回来。吃了鱼,她说,你跟我走。这样就把香儿带到了湖边。
她从蒲草里牵出一条船来。香儿知道她老公在世时打过鱼,她也打过鱼。以为她是带她下湖捕鱼逗她开心的,或是捕了鱼帮她去买牛犊子的。要她上船,不说话。水打船舷,哗啦哗啦。解缆,她划。有船蓬。还有被子哩。这是干什么?
这是夜晚的菰蒲深处,这有点儿神秘恐惧,这像是搞坏事儿。星空广大,湖上黑魆魆的,仿佛临战的前夜,风生水起,虫蛇嘀咕,蛙声轰鸣,鱼乱跳,野猫乱跑,呜呜叽叽。夜晚有浓郁水草的腥气,湖的腥味。空气轻飘飘的,水鸟嗖地衔着什么跑了。有鬼一样。什么眼珠绿荧荧。什么影子黑压压。她说,你也不消怕的,我跟你守贼。——守责?——守贼,强——盗。她说。什么守贼?守强盗?水里有强盗?——守大鱼。她说。大鲤鱼?刚才吃的大鲤鱼?——你给我好好地在舱里呆着。香儿就下了舱,躲在舱口。看她搞什么板眼。
我们准备十天,风雨无阻,不信弄不出个水落石出。敢么?她说。
有一个蒿排飘过来了。
像一群人。一群匪兵,潜水而来的。
喵呜~~有猫。
这可是要吓死人的。蒿排是湖上蒿草多年腐烂之后形成的一个个小浮岛,随风漂浮在湖上,并且长出青草和植物。有的会结出一个个大南瓜。几只野猫蹲在上面,眼睛绿光闪闪,像鬼火。像土匪。突然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叫,一只蒿排上的水老鼠被野猫逮住了。这叫声太恐怖,就是杀人。她身上起鸡皮疙瘩。她来抱住她,说,别怕,老婆。小声。让它们吃去,老鼠。水还是水。船没有晃荡,像搁在玻璃上一样。
我们看着岸上。她说。
像两个侦察兵。
这真是很刺激哩。
老婆,你还怕吗?
她喊惯了。她也听惯了。她没有喊过她老公。虽然对方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