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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野猫湖(十一)

在水面上谛听。天空向更黑的地方滑去,更黑的地方却潜上来一些红光,映照在水面上。蒲草的影子像城墙,它们的倒影像往下围着的茅篱。或者另有一个天空,是向水底延伸的。这样看时,天空就在脚下了,人和船就浮在空中了,快掉下去了。天空深不见底。

我们为什么潜伏在这里?跟着她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什么都可以做。就像小时候跟着大胆的男伢们晚上去蹚坟山。

她终于说了,她说,牛是会水的,屁脸所长不知道。她说她从小放牛,牛能游很远的水。牛一定是从湖里走掉的,不是从旱路走的。她有点明白了。真是这样啊?这很令人期待。

第二夜。两个人成了水中嬉戏的仙子。很好玩。两个脱掉了这世界和衣裳的女人,在杳无人迹的湖上尽情。两个湖区的女人,会水的女人,多年没玩过水了。在湖区,十多岁的女孩就再不能玩水了,一直到老。水是属于小伢和男人们的。“你下来。”她给她说。她命令她。“有一条小蛇!”是有一条小蛇,划着水迹游来。不过那是水蛇,无毒的。水里的蛇都无毒。等蛇游过去了,她扯她下水。手已经差不多好了。湖里的水并不深。但是夜晚的水是令人恐惧的,在她的身边没有什么恐惧,童贞仿佛飘来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两个小小的孩子。打水仗。水很亲切。水有点微凉,但风很爽。两个人在水里追逐,是水妖。互相抱着,然后她说,看那边。小小的压低的声音,两个人扒着船舷。她的嘴寻找她的嘴。湖水的腥味交融在一起,奋力的吮吸像是撕咬。她的乳房被她咬疼了,那种被摧残的快乐的疼……咬吧,被她翻来覆去的吞吐,她甚至埋下水去,舔舐她胸前的每一寸地方。她把她抱上了船。“你园子里的……”她这样说。是什么,是什么进入她的体内?黄瓜。圆润光滑的本地黄瓜,小巧的,也是凶猛的。别进……别这样……她摊在船板上……稻子扬花的古老香气再一次降临湖面,覆盖了她们……浑圆的朗月安卧在舷边,菰蒲摇荡的夜潮像箫声。她一次一次地被送上云端,从未有过的快感排山倒海而来……最深的忧郁和孤寂都给挖了出来,抛向雾霭中……她消失了自己。对方的想象力和行动都是爆炸性的,一个接着一个。你说一个话看看老婆,你说下老婆!总是沉默的她终于开口了:你……吃了我吧……啊……

早晨她们在阳光中蜷缩在船舱。然后醒来,然后她们各自回去。晚上她们悄悄聚集。

第五个夜晚。

她们终于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一条牛从月光深处走来,从滩头下到湖中,向湖对岸游去。牛在前面犁着水,浮鼻喷喷有声,两个人牵着牛尾,牛与人一条直线,一起速速地游向对岸……

派出所这一次为宣传他们侦破奇案的政绩,可下了功夫,大张旗鼓地在镇上开庆功会。请来了县里市里的局领导和记者,说是要先行赔付丢牛户一人两千二百元,每个户主上台去,发给他们一人一个大红牌子,上写着:人民币2200元。屁脸所长喜笑颜开,上蹿下跳,说再追缴了赃款再赔大家一千五百元。就是一个牌子,没有见到钱。完了也就完了。报纸登很大的场面,屁脸所长的照片是特写,牛垃子等几个偷牛贼的照片是戴铐子,还有一堆牛角的照片;他们利用牛会水的特性,随牛一起泅渡到湖心的一个荒畜场上,在那儿宰杀后,将牛肉偷偷运到荆州城批发出售。在那个湖心的荒畜场里,挖出了几十支牛角和一堆牛绳。香儿找到了自己家的牛绳。报纸上说,“根据群众举报”,一句话,抹杀了庄芝华的功劳。她可不在乎,给香儿说,老婆,我给你把牛找回来就行了,哈哈。

谷子收割的日子。

她接到哥哥的电话,说嫂子走了。她匆匆收拾好东西,再背了三十斤新米。庄芝华陪她去的。等于两个人都回了趟娘家。庄芝华帮她背米。车到了落帽桥镇上两个人分手。

嫂子已经萎缩成一个小小的东西,不能叫人。人的最后不应该是这么惨的。这个“东西”曾爱财如命,曾心地狠毒,曾勤扒苦做,节衣缩食,曾追求幸福,养儿育女,最后竟这么快走了,什么都没有享受。我有什么吗?她在嫂子的灵前想,我体验过,那有罪的幸福,偷偷的快乐。当它毫不戒备地到来时,我竟在内心里欢呼且尽情接受。这种生活是否有足够的理由和支撑?幸福是一种假象,也许吧。它击打内心的力量却又是真实的。它胜过一切,让我变得自信、知足和强大。从孱弱中走出来,是美丽健康坚定的女人。

她甚至想急切地见到她。再见到她时,香儿哭了。她趴在她怀里,竟哭得山崩地裂。你怎么了?她吻她的泪,吻她咸湿的嘴唇,“香,香,香儿,鬼崽子,老婆,我的好老婆。你不要伤心,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不是为嫂子哭,为我,为自己。”“你怎么啦?”“没什么,哭哭就好了。你爱我吗?”“爱。向毛爹爹发誓,爱你,老婆。你呢?你爱我吗,香?”“爱。”“爱我什么?我不配你。一个老胖呆姐儿……”“你人好。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你这个俏姑娘啊,算是开口讲了句真话。”“可我心里有数的……”“我以为,你讨厌我的。”“不,我需要……”她瘫软在她怀里,任由她拥吻。“我也要……”庄芝华说。

她们的生活就这么持续着。她甚至忘了三友,还有个三友。可是在一个黄尘弥漫的傍晚,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个风大如魔的深秋,棉花都摘了,又开始种油菜了,湖里的蒲草枯黄了,芦苇白发满头,大地落叶飘飘。三友像个陌生的乞丐走进门来,让她吃了一惊。

“香儿,香儿。好好的棉花啊。”门口正晒着温暖的棉花,男人回来了。他衣冠不整,他满头风尘,他胡子拉碴,他左提蛇皮袋,右提一只狗胯。狗胯没了水份,肉是鲜的。狗爪子上有黑毛。

“嘿嘿,我回来了,”他说,扬起狗胯,“在镇上刘大奶的摊子上买的。”

没有钱回来,一脸的欠疚,剁狗,做饭。她呆木在那儿。他没问米是怎么来的呢?新米,油闪闪的新米。有姜吗?有蒜吗?有芫荽吗?想吃自家菜园里的芫荽烹狗肉。乌子还好吧,成绩呢?一大堆问题。

赶快到后面菜园里给她发个短信:“三友回来了。”她说晚上她要来的。差不多总会来。她回:知道了,老婆。

怎么办?她发信问。

还没等回信,三友喊:香儿,黄瓜放床头柜上是做啥哩?老黄瓜煮泥鳅的么?

狗肉已闻到一股异味。她的嗅觉很灵敏的。毒的。

心很乱。不停地看手机屏。已经调到静音了。

野猫湖的狗肉你还敢吃?吹管吹的。吹管你知道吗?偷牛的你知道吗?心里在告诉他。要告诉他!他是无辜的。可谁知道他在城里干了什么坏事!给家里一个电话都没有,伢也等于没有……

要她出去买生姜,她就这么去了。去村头买。短信来了:没怎么办,凉拌。过你的吧老婆。我还有儿子哩,别担心我。

却走到了田野。田野一望无际。收割后的田野显得无比疲惫,甚至满目疮痍。棉梗被人扒去了棉花,剩下骨头。水田的谷茬子全烧了,一片哭泣的黑色。几只鸟在斑驳的犁沟里啼叫、蹦跳。一棵野苎麻上开满的黄花全蒙上灰土。风在老去的丝瓜上罗嗦。

一个流浪汉出现在她面前,他拿着一只刺猬,另一只手上拿着个铁锤,估计是哪个工地上跑出来的。“大姐。”他说。他说他这只刺猬是在路上捡的,想交给村长。他说刺猬是个孤儿,他把它送到福利院,福利院不收,说它没抚恤金。“孤儿没人管。他们那么多福利彩票赚的钱做什么去了?我都买了好几千块的。”他说,“我要把它交给村长管。”那个刺猬委实可爱,年轻的流浪汉讲外地口音。太可爱了,这只刺猬,可他手上拿着锤子。

“你把刺猬放到地上,我交给村长。”她说。

那个人就把刺猬轻轻地放到地上了。

“你走吧。”

那人衣裳单薄。风很大。

刺猬一动未动。等那人走了,她上前把刺猬拿起来,捧到手上。

让三友吃刺猬,换吃狗肉。那狗肉分明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