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赶紧回去,要告诉他,换下那些狗肉。可是推开门已经闻到了狗肉在辣椒中烹煮的香味。
“给我洗酒杯。”他说。
“嫂子死了。”她想告诉他。她手上是那只刺猬,乖乖地缩做一团。好像所有的刺都变成了小鸡的茸毛,太可爱了。
“你不能吃,”她的心里说,“你吃这个。”可她机械地去洗杯子。他吃饱了,就要折磨我的,硬硬地折磨我。只知道把我压在下面,像按住一个过去的五类分子。
“那是什么呀?”
那只刺猬在案板上。他明知故问。
“你别吃!”她心里说,心里伸出了一万只手,去抓他的筷子。
“你是咋的啦,香儿?你病了?”
“你知道吹管吗?”她说。她大声说。她终于大声地说了。
“你说什么?”筷子停在了空中。
“狗都是毒吹管吹死的哩,你不晓得?牛你没问哩?”
“牛在外吃草。”
“牛被人偷走了,派出所赔的钱还没到位。”
“噢?他们还赔的?”
“狗肉不要吃!”她吼,“你吃新米饭。”他到这时还没问这米是哪儿来的,谁种的,谁收的,饭这么香,可不是陈米。他不关心了吗?我们,他都不关心。
“咦?你是看我没带钱回来不高兴哩。一杯酒。再怎么我还是你老公,有个人回来以后不就什么都会有吗?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要死的!”
“说我呢,嘿嘿。今日不生你气,我是罪人哩。”他吃了。他一杯酒倾进肚里,抹胡茬,舒气。他满脸苦笑。
他吃。
他吃。她流泪。
“哭啥哩?说了,以后我会在家好好过日子的,从头再来。”
他的脸开始黄了。汗珠儿滚了。肚子痛了。
“哎哟哎哟,妈呀,喝猛了……今天一天没吃东西……”他说。他捂着肚子,说。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那一锅狗肉掀了。锅翻了,溅到三友的身上,脸上。溅到她的身上,溅到墙上,烫了皮肉烫了心。
“你要烫死咱的,啊?今日你这大的气哩……”
他开始抽搐,呕吐。城里吃的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呕了出来,全是黄色的。“疼……这是咋呢?胃病啊?毒啊?”
他抱着肚子,绝望地扬手,“香儿,快跟我……去叫王、王……医生……”
他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已经神志不清了。脸上笑着,拉扯着,一会儿是张人脸,一会儿是张狗脸。一会儿是根苦瓜,一会儿是根麻花。
她把他扶坐起来,给他擦身上的秽物。她想把他往床上移。她太娇小了,男人的身子沉。
可她还是把他抱上了床。哪来王医生的电话?他已经面色发紫了,还在呕吐,那种掺和着浓烈酒味和酸味的胃液不停地涌出。他的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了。她背不动他。她想背。她没有动力。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天色暗了。你走吧,她说,你快走吧。她不敢看他了。她拿着袱子,给他擦,想抚平他抽搐变形的脸和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呻吟。她用手拽着他,想让他平静下来。他那恶臭滚烫的身体是一团乱麻。他的脑壳子咋这么小?现在突然变得很小了,就像个在潲水缸里泡过的鸡头,发出一股浓酸的味儿。嘴里也发出鸡打嗝的声音。他突然一阵挣扎,手抓住了她。他的手粗糙,搬过城市的高楼。他在人间和地狱中穿梭。他很疲倦。她想给他盖上被子,她拉上被子时,拉过了头,盖住了那张可怕的脸。这样会好一些。呜~~呜~~呜~~他的呼吸混乱急促,一阵一阵发炸,在被子里像个弹簧。她的枕头。她拿过来压在了他的脸上。她捂了一会儿。她实在不想看他那个样子了。那样他也难受。他终于平静了。一切都好了。他睡着了。
他可能死了。
秋风从窗外呼呼地扑进来。湖水鼓荡着发出怒吼。月亮像一张薄薄的纸在东摇西晃。满天的芦花开始飘飞,钻进窗,布满在屋子里。她坐下来喘一口气。她拨开飞舞的芦花给她发短信:老公,他死了。吃毒狗肉死了。——这是她第一次叫她老公。
别开玩笑。
他真的死了。
快送他去医院!
他的确死了。他自己吃的,他自己买的。
你再说昏话!
他死了。
你应该阻止他!
来不及了。他死了。我这是为了我们。
你想哪儿去了?你这个邪婆娘!
他是死了。
刺猬还在那儿,在案板上,一动不动。她守着他,等待着谁能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