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带领我们伐尽了我家后园的大树,这事把我老实本分的爹给气傻了。他一脚揎出了给他做好的棺材,说,这个也抬去吧。我妈和二哥及我一样,不知道偏向谁。当我和二哥帮大哥拉锯挥斧时,我们的心是涩苦的。关于永动机,我们对它没有奢望,我们只希望大哥不要出事,我们想的是千万不要刺激他,最好是顺其自然,让他在最后的失败中醒悟过来,成为(或者说回归)一个郎浦的常人,吃饭、睡觉、生儿育女,喝点酒、发点火,但不傻笑。
在一次农具厂的夜班里,神思恍惚的大哥被机器绞掉了两个指头,送往县医院也没能接好。是我陪哥去的,大哥那天晚上浑身是血,他似乎不知道疼痛了,抱着血肉模糊的手竟打出了鼾声。他太累了,又要上班又要计算和砍制齿轮,几乎夜夜不眠。当他走上手术台后又一次香甜地睡去了。醒来之后当我告诉他手指无法接好,他轻轻地说:“那就算了呗。”我总想着祸兮福所伏这样的古训,想着就像是上天的惩罚,刚好绞掉了他右手的两个指头,这是否逼着他醒悟呢?但失去了两个指头的大哥依然一如既往,用他残损的手在房间里握斧捏錾劳作着,没有任何洗手不干的打算。
我的右手残损的大哥,就是在那个秋天的早晨爬上云端的。我说的云端,是指那架庞大无比的机器。那架木制的、被称作“永动机一号”的机器,像一个结构古怪的大坟,我和二哥热汗水流地帮他安装,搁在郎浦湖边的高地上。那个大坟啊,哥就爬上去了,他的脚下,是丰收的田野,稻香莲熟。哥站在顶端,金风吹着他的衣襟。但是我们听见了那些木制齿轮不怀好意的嘎嘎声。那些木架到处是虫子蛀过的空洞和凹槽,寒伧的机械呀,它们在郎浦的湖边转动着,以一种羞涩的、让人好笑的表情出现在乡人的视野里。那个早晨,田垅寂静,湖上野鸭翻飞,大哥神秘地试验着他绝世的发明,他跟我们说,成功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但是,那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早晨,我和从县城赶回来的二哥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我们终于看见大哥在那架机器的顶端摇晃起来,我们看他飞身而下,滚在一堆烂泥和晾晒的薯藤之间,当他踉跄着爬起来时,一阵坍陷的轰响漫过郎浦的上空,惊飞了所有的水鸟和秧鸡。大哥的永动机像个散了骨头架子的人,四分五裂了。大哥跌得鼻青脸肿,他看着那一堆残骸,那些扭曲的齿轮和齿轮间闪着折磨之光的白铁皮。我的大哥,无言地坐在他的杰作面前,他像一个摆弄玩具的傻孩子,抹着脸上的泥,任秋天依然毒辣的太阳把他烤焦。
大哥黯然神伤地收拾起他的机械,他向我们笑着,向我们表示歉意。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呼天抢地。他说:“我都二十八了。”他说我还不老,还可以干上几年。他摸着满脸杂草般的胡子,没有血色的脸愈加苍白。这个想以木制的机械证明时间永恒的发明家,他在那高不可测的天穹里究竟悟出了什么?不消耗任何能量的是一尊木头,人不可能不死去,连太阳也会衰老,大哥无非想证明那些枯萎的落叶会重新回到枝头,女人永远十八岁。这是多么不可能啊。供销社的金鱼眼都等得不耐烦了,她身上的肉都开始松弛了,瞪着金鱼眼,看着手拿钳子和斧锛的大哥。后来,她离他而去,嫁给了一个举止刚健、额手如宾的军人。大哥笑着,许多人想以此来刺激他,让他去拼命,让他索回那数百元的奖金和一往情深。大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哥回到他的宿舍,点燃一支常德牌香烟,对着一根圆木比划起来,角距、齿轮、内径、俯视图、剖面图。我二十八岁的大哥,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孤寂地自问:这有什么意义啊,这部机器试制成功后,我又献给谁呢?大哥在他的一张晒图纸上写道:生命在转动/不变的是梦境/恒定在凄苦的命运之轴里/精神是不灭的/依附于躯体或者太阳般的齿轮/吱吱呀呀地轮回。
茫然无助的大哥,把他的心全都投进那堆机械中了,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羸弱的乡村发明家,会被投进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