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傍晚像郎浦无数个傍晚一样,红云涌动,水波万里,湖堤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苦蒿气息饱含着劝诫人逆来顺受的征兆。在郎浦,生活其实在悄悄地变化,那些田坂里传来了大哥和他的农具厂发明的双桅机耕船的震响声和脱扬机的轰隆声;那都是耕耘或者丰收的声音,喜庆和吉祥的声音,祈祷日子风调雨顺的声音。可是,大哥就从那样的声音里由两个警察押走了。大哥被押出农具厂,从他那个狗窝般的、散乱着一堆堆木制的机器零件的宿舍里,神情倦怠地跟着警察出来,一句话也没说。他穿着妈给他纳的松紧鞋,胡子拉碴,许多人打探后以一种睥睨和怜悯混杂的神情望着他,望着这个杀人犯,这个难以让人启齿的罪人,说,居仁怎么是这样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当那个与他合作的中学数学老师准备娶妻结婚时,他以刀相逼,最后刺伤了人的腹部。那些下流的人损大哥说:“他是个鸡奸犯。”有点知识的人评价说:“居仁搞同性恋。”
那个傍晚风萧水寒,大哥面带着一丝凄楚的微笑,昂然离开郎浦。人们看到,那不是拿刀子的手,残忍的手。那是一双写字和劳动的手。那双手瘦小,青筋突凸,缺了两个指头,其他的指头上有因不停砍制零件而被利器碰伤的新老痕迹,可以说是痂瘢累累。大哥看来是要永远地离开郎浦了,他目光深情地平视着这儿熟悉的一切。有人还坐在他十四岁发明的坐式水车上车水,水波粼粼,水由龙骨板带向稻田。而他的眼里一定会浮现出郎浦第一张双桅红帆在水田里扬帆驰骋的情景;美丽的双桅帆,就像一双火鸟的翅膀,他把它用进劳动的场面,他将浪漫带进我们含辛茹苦的贫寒日子,教会我们瞩望和品味贫穷生命与劳动的美丽。
这里,我要说到一条由郎浦开往县城的船了。其实是两条对开的小火轮,一日两班;它把郎浦湖行完后就进入一条大台渠,一直进到县城的后门。这两条对开的小火轮一模一样,到处露出木胎,盖舱用的是油毡,两个船工穿着朴实,赤着脚在船边荡来荡去。舱里有两条歪歪曲曲的木凳,如果你穿上好料子坐下去,就会被凳上的毛刺刮得稀烂。舱里的货大多是些腥臭的水产品。大哥就是坐上这只船押往县城的。他在上船的时候头碰到了舱顶,碰得咚的一声响,头有些闷疼了,但他很快坐下来。但是不多久他就坐不下去了。舱里的乘客都怪异地打量他,以一种自由人的得意窃窃私语。这是他所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熟悉的人给他递烟,把烟点着了栽到他嘴上,同时打量他腕上的锃亮的手铐。他吸烟,警察并未阻拦他,他们分坐在他的两边。但是他受不了舱里那些怪异的目光,他要求警察把他押出来,让他坐在船头。警察开始不同意,他们怕他投水自尽,大哥说:“你们把我铐在缆柱上还不行吗?”后来警察同意了,他们遵照大哥的指示把他铐在了一个铁打的大环上。他宁愿忍受浪沫和湖风的欺凌。
在进入台渠的当儿这艘开往县城的小火轮与另一艘开往郎浦的小火轮擦肩而过,船上正好有我的二哥。他听到有人在向另一条船上指点说那上面有个犯人好像是居仁,他马上跑出舱,终于看见了大哥被锁在船头的大环上,满脸都是风浪。这太突然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二哥是个感情深厚的男人,他还背着一大袋空空的饮料罐子准备去交给大哥的,他顾不了许多就跳进深秋的湖水里,他在跳下的一刹那就喊着大哥居仁的名字,有点歇斯底里。
他是从船头跳下去的,我的二哥,人们看到他被湖水吞没又从船尾浮出来,他的头皮被车叶子(螺旋桨)旋掉了一块,血从头上汩汩地冒出来,他追赶着载大哥的那条小火轮,他看见了大哥望着他潸然泪下的表情,一晃而过,消逝在暮霭的深处。二哥爬上岸来,坐在台渠上,他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哥的丑行让母亲当即就气瞎了双眼。这种事在郎浦属十恶不赦,一向爱热闹的爹从此沉默寡言了,在以后的整整一年中,他把屋前屋后种满了烟叶,又没完没了地卷着烟抽,一直到他从郎浦消失,最后证实客死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