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认为这是他祖上未积阴德的缘故,祖坟没有埋好,郎浦的风水太差,滋养出来的后代乖戾而尖怪,一个个就像些从坟岗里爬出来的獾子,鬼头鬼脑的,干出的事让人骂八代。我们是偷偷去探视大哥的。我和头伤未愈的二哥见到了羞愧万端的大哥,他剃着光头,看起来像个歌星,令人感到滑稽。他说:“你们给我把齿轮保管好啊,”他说,“我服罪。”大哥的刑期是遥遥无期的,他把人刺成重伤,他不仅毁了他自己,也毁了中学老师的锦绣前程。他依然说着《辞海》的坏话,他说:“只有我知道,《辞海》是错误的。”大哥在高墙和铁丝网里,目光炯炯高飞,像天空中倏然消逝的不安的鸟。他说:“你们给我把齿轮保管好啊!”他反复叮咛,对我们拿去的食物如卤猪蹄都不屑一顾,没一句感激的话,只是记挂那些使他走火入魔的什物。
说到爹,爹彻底地绝望是在大哥入狱一年以后。他因为整天含着他自种的烟卷已经满脸灰黑,烟雾把他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他变得有些痴呆,一个人坐在郎浦湖边,这使人想到大哥当初的举止。但是,他并不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他脑存重重的心事,他最后死于南投山下,在伟人诞生的脚下殁命于野松之间,这表明他是一个清醒的人,一个为后代死而无憾的父亲。
关于郎浦,我总是说它的好话。事实上,它的确是一块美丽的地方,它地处低洼,万物水灵,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似乎饱胀着汁液,女孩聪慧无比,风情万种,渔歌悠扬温润,连郎浦湖底也绝少污泥,而是细细的白沙,它们被城市挖去建造成高楼,或是砌成花坛。但是这样的乡情只是被热爱故乡的郎浦人所赏识,往往出现在初、高中生的作文里。这些学生惯于使用华丽的辞藻,虚情假意地在末尾加上一句:“我一定要学好文化知识,把我的家乡建设得更美好。”这种老八股式的文章出现在全国所有歌颂家乡的中学课堂上,遗害无穷。如果真正写起来,郎浦是个怪异之地,这块蛮荒的沼泽在两百年前还鬼狐奔窜,老虎出没。有了人烟之后,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对巫鬼的敬畏,这应该来源于它周遭的水雾蜃气,在天象揉动的水波里,人们普遍有过宿命的幻觉。湿气使很多人害上了风湿病,年轻人大多想离家远走,不再每天对着茫茫的湖野和泥泞,对着水腥味太重的食物,让人寂寞得发疯。大家一致认为风水不好是有些道理的。这儿的地挖进三尺就渗水如泉,祖先们的亡棺总是被无情地浸泡在阴冷的水里,人们每当看见这副下葬场景,就联想到自己死后,归属依然凄凉。在郎浦,没有一块向阳的高地,人们生死都被水侵扰着,水属阴,阴气太重,村里人说,大哥居仁就是因为阴淫之气而出现了变异。于是我爹暗暗决定了去找一块风水宝地自杀,让他的躯体自葬于高山之阳,以此为儿孙带来光宗耀祖的灵气。
爹的失踪事前没有一点先兆,没给我们留下一丝丝蛛丝马迹,他揣着一大袋郎浦的红薯就远走高飞了。但是,我们都以为他因痴呆而跌入了湖中。
那天早晨,我看见他从茅厕里出来提着裤子。爹是有皮带的,他的那根生锈的皮带叮叮当当响着,这是我听见爹最后弄响的一种声音。双目失明的妈也说,他听见了老头子的咳声。她说老头子痰多,他整天抽烟的恶果带来的是一肚子的痰液;他从茅厕出来就使劲地咳嗽着,在茅厕旁的一棵楝树下好像甩了一挂鼻涕,并且把鼻涕抹到树干上了,这是妈听来的;妈说,老头子在薯窖里翻呀,翻呀,她还以为是老头子勤快心发了整理薯窖呢。妈说,爹是从薯窖里消失的。因为后来她并未听见老头子跨出门槛的声音。
在爹失踪后,我们把薯窖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找到爹的影子,连一条蜈蚣一只地鳖虫也没有找到,爹没有像神话中说的变成一种秽物。那些红薯也不像是爹变的。爹就那么失踪了。村里出动了十只船用围网捞爹,他们都相信爹是失脚了,或者因水鬼的蛊惑而投进水底(这种事在郎浦发生过),但是,那一天的围网捞上来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也没发现爹的影子。那些东西是:一个叫秀芝的人二十多年前遗失的钱包,包里一块多钱,一斤多粮票和夹着的一张她本人在“农业学大寨”草帽下傻笑的照片都鲜艳如初,只是一碰即成泥;两颗手榴弹和一把印着“民国五年醴陵瓷器”的夜壶;一头形状可怖的江猪。江猪马上就被十只渔船瓜分了,这表明郎浦湖过去与长江相通。当然,还有一些鱼。只是没有爹的一根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