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开始,通往大梁子的山路就挤满了人,路泥泞不堪,路边的庄稼被踩踏成秃毛。毛十三爬上去一看,山野上全是伞花蓑衣阵。鸡鸭咋叫的?猪崽也叫。一只鸡扑棱棱从他的头上飞过,撵鸡人一个倒栽葱,又爬起来,顶一头泥浆青草喊:“快给我抓住鸡!”几个人去抓鸡,一群人七股八岔地倒了,毛十三顺带一滑,抓住一棵小树,站稳,就见那围着的人中有人往裂缝里投鸡鸭、猪崽和呛人的雄黄粉。
“毛驼子,你挖到龙蛋了?”
“毛驼子,你拽到了龙尾?就是条大蟒么?”
有人给投鸡鸭雄黄的人说:“一定要压住它!一定要压住!压不住咱们就没命啦,刚起的楼房啊!……”
裂缝里腾起一团黑气,人群就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喊道:
“吃了!吃了!蛟吃了!正吃哩!”
放羊的古八根老汉正在唾沫乱飞地给大伙讲着他家房子半夜无故被一块石头砸穿了。他这么说着,他的傻儿子手拿一根杨柳枝就挤进来说:
“这里要冲一条河,半个山直溜溜的挂一条瀑布!”
有人一棍子敲了他的头。他家老头古八根转过头来,听见儿子一声尖叫,也不知何事,说:
“这么大个洞……傻×呀?”
他儿子捂着头站起来说:“就是挂一条瀑布嘛……”
“说福不灵说祸灵,这清晨巴早的,乌鸦嘴哩,镇子就没了?搬家么?搬么?”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一个个忧心忡忡。
“我说了山保不住,你们不信我信。看啊看啊,老坟都塌了!”毛十三站在一座老坟上,脚跺着那坟,果然一个大窝。
有人说:“刚才踩踏的。”
可山上又鼓出了两个大包,红艳艳的土,就像野牲口给刨开的。
“看见了么?稀烂的,地底下涌出来的泥浆,完了!全完了!”毛十三喊,一脚红稀泥。
“这要跟镇里说啊!咱们在这儿胡毬乱喊瞎拜没用的。”一个明心人说。
“我说了,都不信。”毛十三说。
“什么,阮镇长也不信么?不派人来,百姓的命也是命啊!咱们往山那边搬……”
叽叽喳喳的当儿,镇上来了两个人,对大家喊:“都下山去,都下山去!”
大家依依不舍,还是渐渐散了。
毛十三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拿有别人遗下的一根长钩子,在裂缝里钩着。钩出了一只喳喳乱叫的鸡。毛十三走过去,那两个人就朝他笑笑,一个政府的稀毛癞给一个中队的烟牙齿使了个眼色,烟牙齿就要毛十三把鸡提着。
“那蛟不吃呢,”烟牙齿说,“咱们去吃。”
毛十三提着鸡,那两个人对他说:“阮镇长要找你哩。”毛十三信以为真,就跟他们下山去。经过顾老乡的“老乡客栈”,那两个人就说:“让顾老乡去煮鸡。”上了一个坡坎,毛十三进了院子,再上二楼,进了一个房间,门就砰地关上了。政府的那个稀毛癞就说:
“你不要喊了,毛驼子,你喊够了,胡喊毬个啥,来了几个投资商,全被你喊跑了。”
毛十三见阵势不对,对他们说:“你们不是说阮镇长要找我的吗?”
那两个人嘿嘿嘿嘿地苕笑起来,中队的烟牙齿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把你带到中队去?”
“我没有钱罚了,你们想怎么就怎么,我杀无血剐无皮。”
烟牙齿牙一龇,板了脸道:“二十四小时置留期过了就得放人,在这里,我关你一百天!”
毛十三站起来喊冤:“关我是为啥?我犯了什么法?”
那政府的稀毛癞就拿出一副麻将,哗啦啦倒在桌上,说:“搓麻搓麻,带点小彩啊!”
“我不搓麻,我没带子弹(钱)。我要弄清楚你们带我来这里是何事?!”
“还不是你嗓门儿大,”稀毛癞说,“搓麻还不好么,咱们打红中癞子杠……”
“四个红中杠?”毛十三说。
那中队的人骂骂咧咧到此时就拍桌子了:“别跟你扯鸡巴淡了。你给我老实呆着,毛驼子,你妖言惑众,惟恐天下不乱,破坏安定团结和谐社会,去年的事还没醒神啊!你他妈的要把来这儿搞蛐蛐大集投资的人都吓跑,吓跑了你就一个人发财,毛家沟的蛐蛐都是你一个人的了,你算盘扒得蛮精咧驼子!”
“你、你、你,你咋这么说?”毛十三听的全是窦娥冤六月雪,一口痰堵,脸就瘀得紫凸凸的,“警察同志,你可把良心放在中间,不要诬陷好人啊!我说个实情话,是为镇子,你们愿听不愿听,也不能害我啊!”
“山要倒,要起蛟,龙生蛋被你挖到了?”那中队的打快板。
“我没挖龙蛋!”
“听说你会念闭山咒?——你把咒一念,山就闭了,这山别人捉不到一只蛐蛐,你一只又一只地捉,捉了换肥猪。”
“我不会念闭山咒!”毛十三眼泪快下来了,眨巴着,泪磨人哪。
“你说说咱毛家沟的蛐蛐看?”
“不就是月亮巴吗?你们的宣传资料上不是都写了嘛。斗须长,眼发绿,咱叫‘铜锈眼’,这眼别的蛐蛐儿害怕;叫声也怪,越怪越值钱,可如今少了,都捉没了……”
“你念了闭山咒的。”
“不是,没!就是稀少了。”
那两个人拿出了纸和笔,要他写下他是怎么散布谣言的,前因后果,要写清楚。那两个人带上门,毛十三听见他们在门外反锁暗锁的声音。他忙去拧门锁,拧不开,果然反锁了,他出不去了。窗外的雨在叭啦叭啦地下,雨帘从屋顶冲下来,又从山上冲下来。那窗外就是山。屋里一片嗡嗡的雨声。毛十三烦了,就踢门,踢了几下,门外引来了顾老乡,说毛驼子,你疯了哩!毛十三说:“开门,让我出去!”
顾老乡反拍着门说:“你可静静,驼子,常言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教训哩!”
毛十三说:“你放个什么屁,我是齐天的冤枉。”
顾老乡说:“那也是花钱买乖呀。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
毛十三越听越气:“顾老乡,你仗谁的狠咧,老子砸了你的店子,日你妈,开门!我娃子中午还要放学吃中饭!”
“别砸别砸,这个死驼子,又不是我锁的,你骂个甚×!我去喊他们来开门……”
毛十三跳窗逃跑是在灰霾晦暗的下午,雨下得人心惶惶。毛十三横了心,闭眼一跳,滚进大水沟里,菩萨保佑,只是腿擦了几块皮,没断着骨头。本来是往山上跑逃遁的,可又横了心,非得与政府辩个明白。不是说阮镇长要找我吗?镇长会找我的,如果我真有道理。鼓不打不响,理不辩不明。可一想到朝他咯咯乱笑的阉鸡一样的付队长,又怵。道理在有权人手里,你不服不行。可我是冤枉呀,山裂了那么大的缝,满镇人都知道了,龙蛋又不是我捡的……
走到半路上,碰见个熟人,给他说县里已经来人了,到山上去看了。噢噢,这还差不多,可我还是冤,我报信,还要抓我,把我关起来,说我这说我那,人要是倒起霉来了,坐在家里也会碰见鬼。阮镇长啊阮镇长,我救过你哩,昨日在沱石坡,我替政府分了忧咧,站在你们这一边。问个明白也好啊,县里来的人咋说?我搬不搬家?没事最好啊,我家在这裂缝下,首当其冲的是我啊……
按照指点就到了招待所。一阵“哈哈”从一个房间里冲出来,一个人出来擤鼻子,一阵热浪就带出来了,把毛十三暖得一愣。那,那不是阮镇长么?还有些陌生人,可都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客人,都在哪!
“阮镇长!”
一身水淋淋的衣服,一个瘦小的驼背人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是一个找镇长解决问题的山民嘛。可镇长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来意。大喊大叫的家伙。不就是崩岩么?山要塌锉下来么?我们毛家沟的大梁子基岩主要是古生界和元古宇的白云岩、玄武岩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粉细砂岩、泥岩和大量松散、残积的粉质粘土碎石层,该地区基岩岩性破碎,强度低,地又陡峻,堵堵河在此大拐弯,常年冲刷其基底,已将该大梁子底部掏空,又是古滑体,现已可能转入不可知的整体滑移和大破坏的最后阶段……悲哀呀,悲哀呀!这就是宿命,我阮彪在这儿几年苦心经营,想弄一番事业,原来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火山口的冰宫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古滑体与人相安无事,为何就在今日肇事?不选在别处?上游下游的荒郊野地滑它个毬崩它个卵!我已将县里来的技术员安排在另一个地方,且万万保密。请你们拿出一个方案来并签字。是“可能”,还是“到了”;崩,还是不崩?你们签了,责任不在我也!两个县里的技术员吃着毛家沟的魔芋蒸鸡蛋、洋芋煮腊肉,犹犹豫豫,笼笼缩缩,不知如何是好。要说古滑体,咱全县多处都是,县城也是嘛。要严密观察,还要雨立马止住,这是保持现状的基本条件。雨下得太久啦,我们知道雨何时停呢?“是否需要马上转移?”阮彪敲着桌子以示果断,“你们一句话,我不会一个人丢了全镇几千父老乡亲走,生死与共,绑在一起!”……
“嗳?!这个驼背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蛐蛐大王啊?”
一个满头银发却眼尖如鹰的老者粗着喉咙就嚷开了。
“呃呃……是,是,是……”
镇长阮彪的心里拔苦拔苦的。老者兴致甚高,容易亢奋,没喝酒也像喝过酒的,话多,整天就像在酒桌上。
“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那老者热情相邀,一口山东话,站起来十足的山东大汉。他是省里的一个老干部,叫黄挺进。挺进中原时改的名字。五O年时在这毛家沟堵堵河一带剿过匪。有感情啊,他说。在阮彪镇长的多次去省里相邀下,终于以他的能量抓来了几个大老总来到毛家沟,进行蛐蛐大集合作投资项目的考察、签字。黄挺进从来就是一个毛家沟蛐蛐产业的开发鼓吹者和热情推动者。
毛十三被老者安排到卫生间给换了一套干爽衣服,阮镇长就进来了,说:“你是蛐蛐大王,只讲蛐蛐的事,其它的事不与你相干,明白么?”毛十三到了这个地步,只有“明白,明白”。干爽衣服加上成了镇里领导和省里客人的座上宾,气氛就不同了。他只好“明白,明白”的不知道那和蔼老者要问他什么。没见过这阵势哩。
“……洞(懂)不洞(懂)?当年毛家沟里面的蛐蛐,哪注意那些小虫啊,尽是土匪,不是土匪就是老熊、豹子,”黄挺进说,“你就是毛大王?毛家沟镇的老居民了?好,好,好。”黄挺进老头儿拉着毛十三的手:“看见你们,就像看见当年热情欢迎我们的老乡!纯朴啊,看人哪,眼光发直,不拐弯,就像只山羊看着你,洞不洞?多好的山民啊!见了你,把个大肉口袋向后一甩,仔细一看,才知是个大肉瘤,大脖子瘿袋,甲状腺肿大,没盐吃啊,穷啊!一家一户没得衣穿……”
一个头发向后梳的男子插话道:“现在那大肉袋子已经绝迹了吧,没有了吧?有没有老人还有这种瘿袋的?”
那黄挺进老头儿极度不高兴有人打断他的话,拉着毛十三粗糙黢黑的手不仅没放,还左右甩了两下,说:
“你们听我说好不好?……我说到哪里了?”
“甲状腺肿大呀。”有人说。
“我说的是没有衣穿。算了算了。老乡,现在有没有衣穿啊?那时候,是用棕丝织的衣服……洞不洞?你们粮食现在够不够吃啊?”黄挺进老人夹烟的手上,烟灰就一截截掉到他的裤子上,他浑然不觉,其他人看着,也不好去给他拍打。
“蛐蛐大集搞起来,毛家沟老百姓就走上一条很好的致富路了。小阮呀,”他对阮镇长说,“像毛大王就是镇上的能人了,要借蛐蛐大集这股东风,培养出十个、二十个、二百个毛大王、刘大王、李大王来,不光捉,要产业化,要饲养。人工饲养,洞不洞啊?……这月亮巴,要好好培育……是不是月亮当顶捉的月亮巴最好,大王?”
毛十三成了大王,手放在山东老人肥厚的掌心里,真是温暖啊。面前的炭火旺旺的,像烧着一盆金子。他回答说:“是吧。”
“蛐蛐也分几品,跟人一样,洞不洞?”黄挺进说,“说上品,越荒野的地方,越有野性;山越高,品性越高。”
大背头说:“那喜玛拉雅山顶的最好。”
黄挺进一肚子火,道:“你别打岔好不好。喜玛拉雅山上全是雪,什么动植物都不能存活,你洞不洞?!……我说到哪儿啦?”
“您说上品嘛,”阮镇长说,“按黄老的标准,我们毛家沟的全是上品。”
“对的,对的。让我说完好不好?茅厕草丛,粪堆泥坑捉的,就是些下品,行话叫污虫。”
“那中品呢?”有人问。
黄老赌气了,总是有人插话,他就不快活了。他找烟,乱抠荷包,有人就给他一支烟,又殷勤地点上。点了烟,手头有东西分散注意力了,稀释了一些他的不快,说:
“让毛大王讲。”
阮彪镇长心里拔苦拔苦的,还等着看那两个藏在另一地的县技术员结论签字啊。毛十三也在想别的,山上那么大的口子,关他,逃跑,可他们还有说有笑哩……有人在说黄老也是个蛐蛐专家,阮镇长就很怪口气地问毛十三:“老毛呀,你给我们黄老和各位省里来的领导、老总汇报你是怎么捉蛐蛐的,你换了几头猪啊?”
毛十三条件反射,大呼:“我没换过猪!”
“领导又不是来查你的家产的,你怕么事?怕黄老砍你的人头剿你的匪杀富济贫啊?”
“哈哈哈哈……”
毛十三被笑得浑身生了牛蒡子刺一样的不舒服,没有话说,坐在火盆边冒汗,心烧,想喝水。可那精神昂扬的黄挺进老头儿还要发言:
“我在想啊,这毛家沟的蛐蛐为何斗须长,尾巴厚,盔甲一样,声音宏量苍劲,震撼人心?不光是生在这乱石沟里,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烟,把在座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之后,再接着说:“是这沟里杀人很多——五O年我们在沟里与毛光山就打了两仗,打死了三百多土匪!血流成河啊!这蛐蛐喝了人血,喉咙就硬了,身壳子就硬了,就跟野牲口一样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人众口一词说“是是”,说:“太对了,黄老真是的,这是您一大发现啊,可写一篇文章在咱们县报上去发表。”镇里的人这么说。
“洞不洞。”黄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
“今天好像雨住了啊?”黄老头儿把头伸出门去看。
“好了好了,月亮一定要出来了。”黄老头儿说。
大家都在猜测这个思维飞快跳跃的老头儿又想引出一个什么话题来,七想八想之时,他就说出了——
“毛大王,我今晚跟你去捉蛐蛐!”
众人皆惊。
“收不收我这个徒弟啊,大王?”
大家就顺水推舟说:“一定要收,这可是重量级徒弟啊,黄老是副省级干部。”
毛十三被人簇拥,不能说话,一脸的惊惶里没有“好”或“不好”,“行”或“不行”的明确表示。黄挺进老头儿就跳起来:
“哈哈,我今天拜师啦!”